说话之人是个年四十余岁、样貌雍容英伟的男子,他并没有摆出任何装腔作势的威严姿态,看起来很是平静,可正是这种平静,配合他没什么感情变化的眼神,偏偏又给人造成一种难以言状的压迫感,秦萧很难将他与想象中的那个赵况对号入座。
不过转念一想立刻释然,谁说奸人就必须有个阴险样子?
写在脸上的奸人能活数十年,且还这么滋润?
此时赵况的眼神才稍稍转厉,而且是那种隐藏着溺爱的厉,“我刚从王上身边回来,随眼一扫,果然就发现你又不知去了何处,唉……”
万般无奈的一叹,瞪眼道:“还不回去?”
赵德芙不情不愿却也不敢违抗的跳下车乘,失魂落魄的正往回走去,猛又回头笑得像只小狐狸般道:“父亲,我去找然姊总没问题罢?不然闷都要闷死女儿哩。”
秦萧注意到当他听到这个名字时眼角终是几不可察的一跳,这才头疼之极的甩手道:“去吧去吧……”
赵德芙得逞的着吐了吐小舌,身手灵巧的钻进范嫣然的马车。
秦萧看到他追随着女儿的目光落到御者位置时,甚至与今日给范嫣然驾车的封不寒微微颔首致意,不由诧异,他们难道很熟?
在以前的日子里,就算邙山之旅的背地交锋,封不寒等人都甚少提及赵况,除非他追问一些不得不答的问题,这才会沉吟着说些大概、可能以及据说之类的回答,一直就给他造成一种确实了解不深的感觉,可看这情形,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你就是萧吧?我听过你。”
当秦萧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时,赵况已经回过头来目无表情的看向他,将他惊得赶紧收拢心神,却又难以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和猜透什么,唯有装出惶恐的样子道:“鄙人正是,见过安定侯。”
赵况对他的招呼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他就像在复述般继续道:“据说你短短时日就从一个死里逃生的不知名臣妾,一举跃升为府内数一数二的人物,我还听说你在前不久的抗击马贼中出谋划策,如今,就连我的女儿都时常提起你。”
自从打破固有印象,秦萧脑中极度混乱,很难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意思。
这不像认定对方就是好人,他明明在算计也会觉得是用心良苦,再或者认定对方就是奸人,哪怕苦口婆心都会防着别有用心,可这样一个冲击感强烈的人,秦萧实在无法判断,只好继续佯做不胜惶恐道:“都是主上与女公子抬爱,鄙人知道以后该如何做……”
赵况抬手制止,语气则依旧平淡道:“我并无此意,我不喜芙儿四处奔走,不过是对北地风气的厌恶,与你毫不相干。”
秦萧见他说起喜恶的时候都同样几句没有太强烈的感情,委实难以应付的只得点头称是。
赵况最后将他看上一眼,再无他言的催马离去。
两人暗地面面相觑,心叫厉害。
自对方现身开始,所有主动全掌握在他手里,而秦萧只能虚与应付的被动捱打,完全处在下风。
这就是久居上位和拥有权势带来的好处,他早就有所发现和体会。
在之前,邙山监工不将他这种奴隶当人对待也就罢了,之后来到雍都,哪怕穿着光鲜亮丽,走在大街被旁人第一眼表示青睐,可当认出他脸颊的奴隶标志后同样会脸色立刻转冷,甚至惹来鄙夷,而就算是知道《蒹葭》之词是他所传之人,也不过是看在范嫣然的面子,略作询问。
真要细说起来,或许还只有顾惜玉将他略微高看一眼,虽然对方可能同样另有所求。
但这又有什么用?他还不是必须做出某个符合实情的选择。
难怪历经数百数千年,人们还是奋力往上挣扎,所希望的说好听点不过是为了对社会做出贡献,说自私点是则为了自己,可其实无论哪种,对社会和对自己又能割开?
对社会贡献越大的同时,不就是一种对自己价值的实现?而自身价值的实现,相应的地位又怎能不水涨船高?
这两者根本就不冲突。
过了半刻,扫眼周围见没人注意,秦萧低声道:“你认识的赵况是这个样子?”
陈珣脸色一苦道:“你这个问题教人好生难答,你以为住在都城就对达官贵人全部了解?别忘了我可是在城外呆了数年,不过据偶尔听到的一些议论,却也是说甚么的都有。”
说着小心的再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老实说,当日邙山时你向众人道明原委,不信对方是这种人的反而占了七成,只是因着封执事在场,以及……以及对主君的忠诚……嘿!众人才并未提出任何质疑,现在你懂了罢?”
秦萧默思片刻,反问道:“那结合所有信息,今日猛一看到此人,依你分析他又如何?”
“这个……这个委实不好判断,毕竟一个人又哪有那么容易看穿。”陈珣皱着眉头想了想,不敢妄下结论。
秦萧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可瞟他一眼,又不能置同道:“那可不一定,比如你,一看就不是好人!”
陈珣见他忽然又拿赵德芙刚才说过的话来调侃自己,顿时愕然。
秦萧再陷入自己的思绪,他与这些人不同,从第一刻接受到的信息开始,赵况就属于一个类似不择手段的人,因此今日之见对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他甚至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动摇和自我怀疑。
但最后追根溯源,抛开现象直透本质,一个处心积虑对待女子的人,又能好到哪去?
只要紧守这点,任由对方再花招百出,又能迷惑自己?
想通此节,秦萧敛神转而问出自今早后困惑自己的另一疑问,这才知道田猎大典并非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属于大王的狩猎游乐,而是近似于一次阅兵行为,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参加的人数如此之多,更涉及了安国的几乎所有阶层。
……
西山河畔营帐连绵,旌旗招展。
抵达狩猎营地时已近傍晚,各营各部都在忙碌的布置营区,搭起帐篷,虽然这并非正式行军征战,且按各自府族安置,但整体而言还是依足军规兵法。
由于此地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靠水的地势平坦之处,因此扎了一个方营,以安王为中心分成前后左右四军,众星拱月般团团围着中军,看起来气势森严。
他们将在这里度过八日。
等到数千禁卫明日一早去到环绕的三面大山,将数不清的猎物在数日后赶至这片广袤平地,供参与此次田猎之人一展武力,庆典才算结束。
瞧着数十名武士轻车熟路的搭了一会帐篷,范嫣然别过身子背对他们,像是不愿被人看到她的表情,片刻道:“你们陪我走走。”
秦萧看着她不紧不慢前行的背影,不明所指。
“愣着干甚么?喊你哩!”妤往前走了几小步见他没有跟上,顿足回首轻蹙秀眉,跺了跺脚轻声提醒。
秦萧反手指向自己鼻尖,再环顾四周,发现封不寒等人不知何时全都不见,此刻似乎唯有自己一人比较清闲,脸色一苦的只好跟上步伐。
三女缓步朝河畔踏去,途经之处吸引了大片炽热的目光。
被誉为雍都第一美人的范嫣然自不用多说,就连落后半身的妤和婉兮两人也是青春活泼又或温婉可人的各具姿态,特别是婉兮,恬静里总又格外的透露出一种娇媚味儿,让人百看不厌。
几人沿着河岸溯游而上与营地渐行渐远。
夕阳将她们的秀发蒙上一层淡淡的金光,闪闪生辉,优雅的背影带着超凡脱俗和难以言表的神秘美,引人遐想。
秦萧移开目光投向远处,瞧着一双飞鸟以一道优美的弧线,在夕照的的彩霞下扎进山林。
范嫣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就似在欣赏美景,又似满怀心事。
直至被一条横亘的小溪拦住去路,她停了下来,垂首看着平静溪流里的倒影过了片刻,轻叹道:“你今天见到他了?”
“是。”秦萧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更明白到她真有心事。
“你……”范嫣然明显一顿,再说出来的话语气放缓,已变成叮嘱道:“你这几日还需提醒众人加强营地防卫,莫要因玩乐而疏于防范。”
秦萧一愣,疑惑的隐晦道:“这是在王帐附近,不会有甚么事罢?”
还不等范嫣然作答,妤立时瞅他一眼,没好气道:“主人让你做甚么你就做甚么,哪来那么多问题。”说完又嫌他少见多怪的瞪视片刻,低声给出解释,“这几日营内少不得各种俊男靓女夜半入帐私会,便是王上也管不着这些,你可知道?”
秦萧恍然的点点头,心道敢情还有这习俗呢!口中答道:“那我稍后回去再让他们挖上壕沟,保证万无一失。”
“用得着这么大阵仗?”范嫣然诧异的掉头看来。
秦萧不能肯定地搓了搓手,道:“挖个壕沟而已,应该不算甚么罢?横竖也没说各自必须如何扎营,这也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范嫣然没再否定的微微颔首。
此时欢笑嬉闹声从远处的营地隐约传来,展目看去,能看到成群的青年在营地内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或是比拼技艺,或是载歌载舞,热闹到几乎就像个游园大会。
忽然间,范嫣然还未回首的目光穿过他的肩头猛地一亮,唇角终是难得的勾出一丝笑意,道:“那就多谢你给我挡掉麻烦,不过,我看你的麻烦好似来了哩。”
秦萧愕然回头,心内顿时叹了口气,他知道,这几日最难过的肯定就是自己!
赵德芙正策骑越奔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