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两案又开始了饮酒作乐,不过目光却是好奇的偷偷朝这边瞧来,想要听听看看他们会说些什么。
秦萧毫不客气地举盏一饮而尽,淡淡道:“惜玉者尽是花翁。”
顾惜玉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首次正视的看他一眼,默默不语的又给他满上一盏,道:“这才是整首词的一部分罢?其他的呢?”
秦萧微微一瞥,不满道:“惜玉一来就各种质问,这难道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怎么说也要先把客人侍候得舒舒服服,客人才会让你也称心如意罢?”
他说这话本来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对方是什么人?而这又是什么场所?
顾惜玉闻言将幽怨得能把人心融化的眸子转向他,酒盏一顿,凄楚道:“你们这些金主,仗着自己有几分财势就觉得玩弄人家是理所当然,可你又知否织染巷的女子尽皆身世可怜,你们难道就从未为此感到过半分惭愧?”
“你看看,你还在不断质问。”
秦萧叹了口气,不为所动道:“那我也不妨做出回答,对此我实有不同观点,既然她们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而倘若没人前来光顾,那岂非这些女子连赎身的钱财都无法赚到,又谈何开始新的美好生活,那这样岂不是更要永远凄凉下去?”
顾惜玉闻言一窒,她还从没见过将自己的恶行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之人,可……可这话听起来竟似乎有几分道理。
她是超然于外的当世名姬,六国之中想要将她折服的权贵数不胜数,今日她肯见上一面,不过是为了词曲的追求,此刻愤而发声,也仅仅是替姊妹们道个不平,却没想到竟讨来这样一个结果。
忽然间她觉得心很乱。
她想要仔细看看这个能够请动并扰乱自己的人,然后她看清了对方的脸庞,并认清脸颊,娇躯一震道:“你是他?”
这看似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秦萧却立刻明白何意,并微笑的与她对视着道:“诺,现在你是否开始觉得此行不虚呢?”
顾惜玉似有不敌的垂首避过他的目光,默然片刻,始语气复杂道:“我也唱过那个曲子。”
“那定然是技惊四座,叹为观止。”秦萧的回答听起来是那样的敷衍和漠不关心。
顾惜玉埋首胸前,心底竟忽然涌起淡淡的失落。
她也道不出这种失落究竟从何而起,因何而来,但如果她将这种感觉告诉秦萧,秦萧则肯定会帮她分析:那定然是你被人舔习惯了,突然不适应呗!
可惜她肯定不会将这种感觉告诉秦萧,而哪怕就是说了,秦萧此刻恐怕也再没时间帮她分析,因为就在两人同时一顿的瞬息,有人不请自入,并自认洒脱不羁的一阵哈哈大笑,并质疑道:
“顾大家不是推说身体抱恙吗?却又怎么会有如此雅兴来应付一个奴隶?莫不是在顾大家眼中,我等竟连一个贱奴都不如?!”
秦萧侧目看去,眼睑一缩之际心中已有决断,并马上自作主张的替她做出回答:“那也要看对方是甚么人,若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却比贱奴犹自不如!”
“你!”先前目高于顶之人勃然色变,向他瞧来。
秦萧却置其不顾,站起身朝他后侧的另一人微笑礼道:“表少君别来无恙,臣还以为你早回安定了呢。”
顾惜玉暗暗叫苦的跟着站起。
这看似简单的一对一答,无疑是已将她不可避免的拉入到两人角力的战团,成为一种战利品般的被利用对象。
但她对此竟没有丝毫不豫,就这样顺从的默然旁观,因为突然间她实在想看看,这个表现得不可一世的奴隶,究竟会如何应对,又会做到哪一步。
罗林眼中喷出恶毒的火焰面色一变,却又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
厢内的气氛瞬间降至极点,封不寒与陈珣也一把将怀中的女子推开,霍然起身,并将手隐隐放在最容易拔剑的位置,眼神隼利的盯着对方身后的几名武士,暗暗提防,只要看到罗林,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而既然是存心来挑刺,行事自然每每出人意表,不得不防。
那人被秦萧的直接无视惹得脸色再变都几至于绛紫色,却又渐渐的融化,融化,最后也笑了起来。
捏死一个奴隶极其容易,可想要一亲顾惜玉芳泽却是难如登天,据说六国中至今还从未有人实现这个夙愿,倘若今日可以趁着对方举止失措的机会将她弄到榻上,甚至就此纳入私房,那不是什么颜面都挽回了吗?
于是他绕过秦萧,继续逼视道:“顾大家,我连送两日请帖,都被以身体有恙推拒,直至我刚才得到消息说顾大家正在陪侍一名奴隶时犹自不信,只觉滑稽,可是此刻,顾大家若不给出一个合理解释,莫不是当真欺我雍都男儿都是废物?”
此语一出,包括顾惜玉在内,众人同时色变。
这几乎就是个不死不休之局,无论她顾惜玉给出解释与否,至少秦萧都必须贴命进去,而就算明知如此,她也只有一种选择,因为不放弃秦萧的话,她在安国都将再无转圜余地,甚至其他国也不会再将她待见,毕竟她得罪的是整个阶层。
更要命的是,一旦她做出解释,事情或许将一发不可收拾的由不得己,进而失去最珍贵的东西,成为他人的玩物。
顾惜玉陷入两难。
秦萧微微一笑,挺身而出道:“不如还是由我来代顾大家回答罢,众所周知,顾大家是当世难得的音律大家,在她眼中,名利以及权势皆在其次,唯有诗词歌赋才让她放在心上,今日抱恙前来见我,不过是切磋音律之事罢了,如此解释,不知这位纨绔公子可否满意?”
这个回答立时解开所有难题,顾惜玉蛾眉稍展,只是……
只是他说切磋音律,总要言之有物才好。
而任谁被屡次三番的称作纨绔,相信心情都不会好到哪去,那人脸色变了数变,又强忍着不得不正视他的问题,鄙视道:“切磋音律?就凭你?”
“看来这位公子并不知我是何人……”秦萧反而一愣的看一眼他的身侧,再看向他摇头叹道:“言语相逼,徒落下乘,以权势得来的逢迎,又有甚么意思?”
接着话音陡转,慨然道:“好!今日我便勉为其难,亲身为你等示范如何做一个好纨绔,以及如何做好一个纨绔!拿笔来!”
一番意气风发的发言,顾惜玉见多识广倒也罢了,碧萝诸女却是立时被他的气概所折服震撼,芳心悸动。
而这边厢不愧是常伴大家身旁的侍女,不到片刻就有两人捧笔端墨立在一侧,并有两人将一块类似画板的物件斜举跟前,上面固定有可供书写的绢布,一应流程井井有条,轻车熟路,显然常做此事。
秦萧接过毛笔,侧首微一沉吟,一手糅合了后世瘦金体的字迹跃然呈现于布……
顾惜玉俏立一侧,初时只见他运笔如飞,畅快淋漓,待到仔细看向字迹时,又觉瘦硬有神,纤细处可见风姿绰约,侧锋里透出傲骨嶙峋,再比较他先前传给自己的另一种飘逸洒脱的书法,她忽然明白了一事。
坊间传言,《蒹葭》是眼前之人转述旁人的诗词,不过此刻亲眼看到两种截然不同的优美字体,她对这首词乃是真正出自于他处表示深信不疑,因为能够创造出这样两种字体的人,写几首诗词,又算什么呢?
只是任她再聪慧过人,恐怕也想不到对方是另一时空集数千年大成的怪物吧?
顾惜玉暗地幽幽一叹,也说不上到底什么滋味,此时只见他笔尖一勾似乎已经接近尾声,连忙甩掉思绪认真看向绢布,却是一首少见的七言八句:
“择茧缲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
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一片丝罗清似水,花随玉指添春色。”
倒是平平淡淡不见奇,不过难得的是其写实的手法能够让人见字成画,立刻进入到诗词所想要表达的意境之中,亦算极品之作。
秦萧将笔一抛,洒然道:“顾大家,唱罢!”
顾惜玉脸一红,百媚横生的斜他一眼,嗔道:“公子真是粗心,词虽有,曲却无,教惜玉如何去唱?不若等上几日,待惜玉谱好曲子,再请公子前来指正,如何?”
平生第一次被人称公子竟是在青楼这种地方,秦萧一时也是高兴得忘乎所以,忍不住暗暗啧叹,不愧是青楼,个个都是人才不说,说话还超好听,难怪大家都喜欢这里,忘形之下,大包大揽道:“顾大家无须担心,曲已有,不如就让鄙人来为顾大家操琴罢。”
关于这个时空之人的音乐天赋,他身处其中自有体会,他们简直就像非洲大陆的原住民,只要你起个音调,他就能给你放歌,所差别者,不过是好与极好的分别而已,因此对顾惜玉这种天生的优秀歌者,他相信绝无问题。
再则,这词也并非《诗经》那种高难度的唱法,更何况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
当顾惜玉要一展仙音的消息传开,包括后院正在榻上奋斗的勇士也全部爬到了大厅,四周挤满了人,更有源源不断得到消息的人从别处青楼内赶来。
秦萧手指轻轻按在琴弦,心中百悔莫及,都怪刚才的得意忘形!
这倒不是说他完全不会,他们本身对音乐就有一种天生的触感,而且当他的手指猛一碰到琴弦时,他就像回到了某个熟悉的年月,因此他所苦恼的是与这样一个大家合作,万一表现不好可就丢脸了。
唉!死就死吧!
秦萧试了几个音阶,侧首看向顾惜玉微一颔首示意,琴音起……
当顾惜玉的歌声伴随琴音响起时,秦萧开始明白为何她能被盛赞为当世三大歌姬之一,这尽在她的一副好嗓音上。
她的歌喉极其空灵,清脆,还有干净,干净到就像她这个人,干净到哪怕任何一丝其他配乐都是多余,因此当第二遍反复时,秦萧停下琴音,静静聆听。
他瞬间迷失在音域里。
他的心灵往蜿蜒的乌江延伸,忽然间整个织染巷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一座座破旧的屋棚,以及屋篷前一条条竹竿上飘扬的丝绸、绢布……
忙碌的织染女,江边袖口半挽的浣纱女,静谧的乌江,组成一幅有关动与静的极美画面。
下一刻他发觉自己突然再次转到一个恢宏的宫殿,那些曾在破败屋棚见过的精美地毯被铺在宫里,丝滑的绸缎披在宫女美人的肩上,她们踩着轻盈的步伐,翩翩起舞,王公贵族颔首抚须……
歌声忽然消失。
秦萧心神剧震,醒了过来。
一切依旧,他仍坐在厅内供艺伎表演的半高台上。
秦萧意犹未尽的舒缓长叹,起身朝着俏目发亮正瞧向自己的顾惜玉行上一礼,趁着满厅的人还未醒转,朝外走去。
“公子!”顾惜玉娇声想要将他唤住,却终究只化为:“你还未说此曲何名哩。”
“织染巷里织染女,织染女唱织染歌。”
秦萧背着她洒意的扬手道别,分开众人朝外挤去,竟是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