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司徒府的批文终于下来,据说上意还有交代,倘若有人问起此事,就回答这是安王的意思,不过是找范府试行罢了,这无疑将范嫣然可能存在的一应风险全部承担下来。
可令秦萧想不通的是,这明明是件好事,为何主上却那样一副反应?
而让他更不解的是,范嫣然似乎早已忘记当初邙山上的雄心壮志,完全放飞自我,整日里耽于游乐,疲于嬉戏,还真有点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味道。
那她这到底是再次蛰伏,还是本性使然?
秦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就他想来,无论哪种,不都相当于以前的事都是白做吗?留下舅家和表少君帮她打理商事,她岂非可以更好的练习蛰伏,或者更加投入的去游乐玩耍,又何必多此一举?
不过他也牢记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去想这一准则,全身心的投入自己生活,每日里记记日记,驯驯马匹,再口花花的调戏下府内俏婢,日子倒也过的滋润无比。
凭借一副美貌而又可怜兮兮的讨巧模样,婉兮快速在府内混熟,便也少了许多行事上的畏怯,每日里都抽空前来找他,将对他的依靠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这样一个充满魔力的小妖精经常陪伴在侧,他当然也是小小的虚荣一把,乐得如此,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话,那也只有失语带来的交流不畅。
只是人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又何必过多强求?
就如那个看起来似乎每天都无所事事的赵德芙,就会随时借着探望然姊的理由来找他“麻烦”,害得他天天都要想尽办法躲着对方,苦不堪言。
这可是赵况的女儿,他实在不敢惹得太深、太甚。
这日,送走了执意要去邙山再为主君管上两年的姚平等人,秦萧又在外面躲了半晌,估摸着这个时辰赵德芙应该已经离开,这才施施然的背靠着双手,信步回府。
刚到府内,远远就看到婉兮站在走廊的尽头正对一个仆人比划着什么,而对方则不停的点头哈腰。
她是范嫣然的贴身婢女,地位自然不低,不过像这种场景倒也少见。
“婉兮。”
婉兮循声发现了他,挥退那人,然后赧颜垂首,一副娇滴滴的诱人模样向他走近。
直至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秦萧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微一示意道:“陪我去那边亭子走走。”
婉兮瞧着脚尖点点头,亦步亦趋的看起来似乎惴惴不安。
“他们是你以前的亲族或仆人罢?”秦萧的手搭在栏杆上轻敲着沉吟片刻,刚才他注意到离去的那个仆人脸上并没有烙印,这说明对方是应他向范嫣然的请求,如今不再在脸颊烙字的新晋奴隶。
果不其然,婉兮微一迟疑的答案印证了他的猜测。
其实这也不难想象,如果是府内其他的老仆或者不认识的奴隶,以她的性格也不太可能这样,所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秦萧叹了口气,觉得还是有必要对她小小告诫一番,于是就大致讲了些什么虽然你以前可能出身不差,但你看现在,主上对你还不错罢?都留下你的一部分亲族在府内办事,让你也不至于太过孤单,但你可不能恃宠而骄,弄自己一家的那一套,对罢?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人就要学会满足,如果换做以前,你可要像我这样,也在手腕处烙个‘范’字呢。”秦萧说着将侧脸凑到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婉兮面前。
这么明显的话,婉兮自然能听出意思,顿时可怜巴巴地扯着他的衣摆轻轻摇晃,就似在告诉他事实不是这样,又似在讨饶乞怜。
秦萧心中一软,无奈的微微叹了口气,岔开话题道:“你们是安人?”
婉兮摇了摇头。
接着秦萧又问了姜宋两国,都被她否定的正要再问,远处忽然传来呼唤。
婉兮循声瞥去,放开扯着他衣袍的小手。
陈珣刚一靠近,就忙不迭的佯做抱怨道:“城门处刚送走姚监领等人,转头就不见你,在府内找了近两个时辰都不见身影,却原来是躲在这里与美相伴。”
说着轻扫垂首作小鸟依人状的婉兮一眼,又挤眉笑道:“当日还以为萧老弟只是同情,今日才知道甚么叫做眼毒,你可是有福啦!”
感受着挨在身旁的婉兮那轻轻一颤,秦萧顿时一阵汗颜加委屈,心道怎么都这样看我?我看起来很像纨绔吗?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的连忙轻咳一声错开话题,苦着脸解释道:“陈兄你真是误会,我也是刚回来不久,你也知道我最近日子很不好过,每日里都要出去躲上一阵才敢回府。”
陈珣露出同情的神色,他是参与过那次夜袭的人,自然对事情原委一清二楚,更明白他们这些人只会与赵况越行越远,如今被对方的女儿盯上,虽说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却实在算不上甚么美差。
替他默哀了一阵,始奋然道:“那正好,我今日来找你,正是要帮你再寻一处藏身之所。”
秦萧一怔,狐疑道:“甚么藏身之所?”
“那当然是……”陈珣吊足胃口的拉长声音,又话音一转卖个关子道:“到了你就知道,今日是我请客,算是兑现上次的承诺,封执事也已经答应前去。”
“你指的不会是青楼罢?”
秦萧虽然算不上见多,但也算识广,再加上男人的心思不就那点事吗?因此对着他猥琐的表情微一寻思就立刻醒悟,再看到他没有否认,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可有跟封执事透露去处?”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更是大奇,讶道:“他真的答应?不会罢?”
“这有甚么奇怪。”陈珣不以为然道:“封执事年富力强,正是大好时光,你难道还让他过那种清苦的生活,这……这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罢?”
说完两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的同时露出只有男人才懂的贱笑。
要说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将想象中固有的形象全部撕碎,比如冷酷古板的人去青楼释放热情,又比如高贵冰冷的仙子换到身下百媚横生,光是想想就觉得刺激无比。
秦萧滋溜一声口水,连忙皱起眉头:啧,萧怎么是个这样的人!
暗地将真身一通鄙视,又兴奋的迫不及待道:“那我们甚么时候出发?我也好去准备准备。”
陈珣却是不慌不忙,笑眯眯道:“不要着急,再怎么说也要等用过晚膳才好前去,那里的膳食极贵,我这囊中羞涩的你就多多谅解,我们去吃点酒就好。”
至此秦萧才算真的满目钦佩,心服口服。
而此时他也终于猛地省起身旁还有另外一人,对方虽然失语,可并没有失聪,怎么就能如此大意?
懊恼的想着低头一看,果然正对上一双幽怨的眸子,连忙装作没有看到的面容一肃,一本正经道:“婉兮,今晚我与封执事他们有要事去办,你现在不妨先回主上那里,噢,对了,主上万一问起我来,你就只管摇头,知否?”
华灯初上时分。
三人当真用过晚膳,才骑马出发赶往目的地。
秦萧这还是首次见到雍都夜景,是以处处透着新奇,坐在马背左顾右盼,只见卖小吃的,逛夜市的,吆喝的,讨价还价的,漫步欣赏的,匆忙赶路的应有尽有,再加上川流不息的人潮,灯光点点的河道,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和气氛。
“唉!”前行中陈珣一叹,忽然大生感触道:“看到眼前此等繁华景象,对我们这些常年在外之人来说,就尤为感到孤独冷清,直觉无论怎样,又或历经几年,我们都很难融入其中,不知你俩是否亦有这种感受?”
秦萧闻言却猛地发现人还真是有够奇妙。
当对某些事情还充满向往时,明明表现得急不可耐,可当成为既定事实,就比如这都正式要去逛青楼了,又开始谈起人生。
封不寒一笑道:“有时候也会有罢,对了,陈兄在家乡可还有其他亲人?”
陈珣脸色一黯,道:“有虽是有,可我在家乡得罪权贵,又怎敢回乡?而就算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对方不会追究,就我现在这个一事无成的模样,又哪还有脸回去?”
听完他的感慨,秦萧表示理解的叹道:“常言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陈兄对衣锦还乡的追求我能理解,可相应的不还有无颜见江东父老吗?因此就我看来,陈兄思乡还要趁早,莫要等到无颜过后变成追悔莫及,况且那不都是自己的家乡和家人吗?又何必计较这些。”
两人同时一愣,也忘了感慨,却转而向他追问起“锦衣夜行”的来历。
“额,其实这两句话出自同一个人,相传远古时代,有个人叫霸王项羽……当他一朝得势将取天下时,他感慨‘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直至后来兵败,被追赶至乌江岸边时,他感慨带来的数千江东子弟死伤殆尽,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于是便自刎乌江,因此也用此言来表达羞愧之情。”
粗略的将故事讲完,撇头只见两人互相对视着露出惊异的复杂神情,不由心中一紧,连忙道:“怎么?你们听过?”
两人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片刻封不寒道:“你可知稍后我们要去的是何处?”
“织染巷啊!”雍都的地图秦萧早已背得烂熟于心。
“织染巷自然难不倒你,可你知道织染巷以前还有另一个名字,且这个名字背后同样发生过一些故事吗?”
“你是说……”秦萧疑惑的看着他,不确定道:“它叫乌江?”
封不寒微一颔首,目光穿过繁华的夜景,望向深邃的黑暗,似忆似诉道:“这个故事还要从数十年前的一个主人说起,而提起他的名字,直至今日亦要称一声卫驰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