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讯而来的是一个作婢女模样打扮的女子,她很显然并没有接触过太多的肮脏世界,满脑子都还是天真纯良,她从远处过来,无须细细寻找,一眼就认出了与之朝夕相处的主君,并立刻欢欣雀跃的靠近,毫不掩饰的屈身见礼。
范嫣然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所有人经过短暂的一愣,脸上忽然洋溢出兴奋的神情,这也是连日来众人首次表现出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秦萧知道他们在兴奋什么,他们几乎都不约而同的想到,这一路上的表现,原来主君一直在亲眼看着。
而他们的表现,亦无愧于主君的期望。
刹那间能够将情绪点燃的,没有什么比得到赞同和认可更容易使人振奋。
范嫣然没好气的白了前来的婢女一眼,不过此时已经回到城内,而周围人群得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也出奇的好,就没有再加怪责。
来人缩着脑袋俏皮地吐了吐小舌,趁机飞快的抛给自家主君一个另样的眼神。
亲近而心有相通之人,无需太多言语,有时仅凭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表达一切,范嫣然很轻易的就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不由微微一窒。
她下意识的侧首看向秦萧,紧接着,她看到秦萧向自己表示明白的微微颔首致意。
钟少府等人从前方迎了过来,秦萧也不便再高踞马车,连忙起身跳下。
“嫣然?此次邙山之行,你也去了?”钟少府一脸难以置信的上下打量着她,此刻车队的情况有目共睹,而刚才封不寒也或多或少的向他提到过此行的艰难。
范嫣然抿嘴一笑,学着男子般躬身礼道:“嫣然见过钟叔,钟叔这段日子身子可还算好?”
见她没有否认,钟少府一时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嘴唇哆嗦的好半刻道:“胡闹!真是胡闹!”
站在一旁的秦萧看着眼前两人熟识的样子,诧异之余,心底更升起另一种感觉和想法,她该不会是安王的私生女吧?
旋即自己都被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连呼罪过。
“钟叔别再生气哩!嫣然这不是安然无恙吗?”范嫣然笑着宽慰,还带有几分小女子的撒娇般的味道,在这身男装武士服下瞬间透出另样的风情。
钟少府拿她完全没办法的无奈道:“你呀!”
范嫣然见他还是难以释怀的模样,卖乖扮巧道:“好啦好啦,嫣然这不是好好的吗?钟叔就别再怪责我了。”
“好好的?”冯少监闻言两眼一瞪,没好气道:“可我听说……”
说着话音一顿的左右看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可我听说你舅父罗荣昨日从安定赶来都城,此刻正在府内呢,难怪……”
听到舅父的名字,范嫣然脸上的怔然之色一闪即逝,好奇道:“难怪甚么?”
“难怪府内没有任何动静传出,却原来是你并不在府。”钟少府解释的说完,又笑容满面的申明道:“我可不是有意监听嫣然的举动,而是你也知道,身为都城众人仰慕的第一淑女,你的消息总是传播得要比旁人快些。”
范嫣然脸色腾的一下变得绯红,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秦萧微不可察的偷瞥一眼,不依道:“钟叔,竟连你也要来取笑嫣然。”
“甚么取笑?钟叔我可是雍都出了名的直肠子,为此可没少受大王怪责,唉……”钟少府一本正经的无奈言罢,又忽然想起什么般的转而叹道:“说起来,大王也有一段时日没再见过你,亦曾数次向我问起你的近况,唉,便是再忙,你也不妨先入宫谒见王上,知否?”
那边厢范嫣然还未做出回应,这里秦萧已是听得暗暗点头,心生佩服。
不愧是常伴君侧之人,说话就是委婉又好听,简单一些类似闲聊的话语,内里也蕴含着好几种意思。
一则首先申明自己是直肠子,这个自然很好理解,当然是为了更好的称赞对方,博取欢心啦!
然后,借着开玩笑似的言语自然而然的引出安王,并趁机替安王道明一片苦心。
最后再明里暗里的告诉对方,你是时候该去看看王上,特别是现在你的舅父来找你麻烦,如果你觉得不好应付,不妨先进宫去拜见一下王上,就算你不愿大王亲自出面,也可以借此机会提醒下世人,你背后的靠山是谁!
总之在秦萧想来,这话已经算是说得恰到好处。
然而范嫣然似乎对他的暗示毫无所觉,只是虚与应付道:“嫣然知道哩,等忙完这些琐事,嫣然会立刻入宫拜见王上。”
钟少府神色一怔,却也没再多说什么的点了点头。
此时粗略的清点已经接近尾声,昏黄的太阳也即将隐入远处的宫檐之下,既然暴露了行踪,范嫣然干脆摆出家主的架势,将事情一一安排下去,然后与钟少府道别,偕同余者数百人浩浩荡荡的朝府内归去。
夕阳的余晖投射在每个人身上,拉出一道道细长的影子。
因着范嫣然身份的公开,众人也不再如先前般放肆,伴随着身影的闪动默然而行,不知不觉间步伐竟渐渐协同起来,无形中隐隐渗出摄人心魄的声势,引得三三两两的行人纷纷侧目。
毕竟是经历过生死之人,无论纪律性还是气势,都是常人难以比拟!
感受着此情此景,秦萧暗暗感慨。
“在想甚么?”一旁的范嫣然冷不防的忽然发问。
“啊?”秦萧一愣,片刻轻轻摇头道:“甚么都没想。”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范嫣然静了小会,轻声道:“你放心,我说过的话就会算数,绝不会亏待他们,他们……”
说着秀眸内闪耀出感动、震撼以及愧疚等各种复杂的神色,郑重的为这次旅途划上句号道:“他们这次为我范府真的付出很多……太多!”
她有资格做出各种总结,她本就是范府之主。
秦萧没有说话,战事已经过去数日,直至此刻他的心情也慢慢平复,能够鼓起勇气直面那场惨烈的厮杀。
范嫣然幽幽轻叹。
天色黯淡。
数百人在带领下身抵范府前门,早先一步得到消息等在台阶下的范伋快步迎上,甚至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口中已是喋喋不休的抱怨起来,而抱怨的话语,则无非是什么作为一家之主,怎么能不告而别的冒此大险,让府内乱成一团之类云云。
虽然作为一个管家对主君提出这样的质疑稍显不合规矩,但其中所包含的关心却情真意切。
范嫣然乖巧的含笑听了几句“训示”,然后将他话语截断,询问道:“听说舅父来哩?”
本来正说在兴头上的范伋闻言嘴皮猛一哆嗦,脸色转黯的点了点头,轻声道:“舅君正在大厅等你呢。”
范嫣然微微颔首,勉强向他挤出一个宽心的笑容,往身后张望一眼吩咐道:“我去拜见舅父,范伯不妨留在此处将众人安排妥当,他们都是有功之人,你可莫要因他们的身份而有所轻慢。”
“唯!”范伋一反常态的立刻恭谨的躬身行礼。
而秦萧也是知道,唯者,不同于诺,其中所蕴含的上下尊卑之意十分明确。
在这样一个大庭广众的状况下,他行以这样的大礼,是否是在用行动为主君打气,同时又是在暗暗告诫众人,眼前之人才是他们真正要守护的主君呢?
旁人的心思,又如何去揣测?
范嫣然深深看他一眼,率先朝内踏去。
封不寒举步跟上。
秦萧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踏出步伐,跟了上去。
正要去安排诸事的范伋见状张了张嘴就要将他喊住,可立刻发现自家主君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又连忙状若未见的闭口不言。
“嗨!我就不去了!”姚平站了出来,笑呵呵道:“范老头,我就在陪在你身旁给你添点乱罢。”
范伋立时明白了七八分,应该是路途中发生过什么,以致萧这个小奴隶摇身一变,地位早已超越往昔,当下心中疑惑尽释的打趣道:“你个老不死,此次怎地也跟着回来了?”
“哈!许久未见,想你了就来看看。”
“是吗……”
伴随着身后渐渐远去终不可闻的寒暄,秦萧亦步亦趋的跟在范嫣然身后踏入正厅,终于见到那个笼罩在范府头顶,没有家主之名,却有家主之实,霸占操控着范府大半产业,据说在整个安国也是响当当的商业巨贾——
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