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了?范嫣然突然能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很是发烫。
迅速的偷眼微瞟,幸好围着的几人注意力似乎并没有放在这里,赶紧改变手臂轨迹,将额前的几缕发丝捋至耳际,垂首低语道:“你要不还是躺下歇息罢?须知大病初醒,实在不宜过多翻动……”
说着顿了顿,又患得患失的想到自己刚才是否表现得太过关心?
心念所至,连忙又澄清方才行为般的解释道:“你不知道,刚才的你有多可怕,面容狰狞,表情痛苦,听以前都城的巫医说,这是人将要……
将要离去时才有的反应,你还一直模糊的噫语甚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你,你……你是否在昏迷中见到甚么东西?”
又是巫医!
秦萧看着她渐渐变得满是探询的好奇目光,明白她所指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不由暗地想笑,可转念一想,又或者自己在昏睡中真的与死神有过抗争?
不过倘若死神跟她神似,那就算去到地狱,也不算太委屈吧?
回想起那个曾在梦里出现作护士打扮的模样,秦萧对比着将她扫上一眼,岔开话题道:“这是到了哪里?情形如何?”
听到他的问话,围拢的几人神色明显一黯。
封不寒叹了口气,接话道:“此处已经抵达雍都境内的泰安,今晨那场混乱惊动了当地官府,派出一队兵卒沿途护送,倒也还算安全,不过主君担心马贼今夜还会来袭,因此没有选择在荒野安营,而是在城外落脚,如此万一出现甚么状况,也好让城内官兵有个照应。”
泰安,那就是今日才走了三十里不到!
秦萧在脑中飞快的计算了下,幽幽叹道:“马贼不会再来袭扰,我等应该抓紧时间赶路。”
“不会来袭?”
几人脸上的表情瞬间有点怪异,相互对视一眼后,范嫣然脸色发红道:“其实封叔也跟我这样说过,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分析,凭甚么做出这种判断?”
唉!如果连十多年的救命恩人都持怀疑态度,那我这样一个认识不过短短时日之人的意见又有那么重要吗?
秦萧暗地一叹,强撑着依旧头昏脑涨的疲惫身体,打起精神道:“利益吧,当付出与收益远远不相称时,聪明人都会选择退出。”
稍稍一顿,看向她道:“主上不要忘记对方是甚么人,他们是马贼,相较于口头的承诺,队伍的持续强大对他们来说才更为重要,然而在今晨一战中,对方损伤惨重,这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代价,我相信此刻他们已经不顾赵岩的胁迫或挽留,已经遁入深山。”
范嫣然轻轻点头,片刻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连夜赶……”秦萧脱口而出的忽然想起己方更为惨重的伤亡,脸上现出痛苦之色顿了顿,轻叹道:“还是让大伙好好歇息一会罢!嗯……现在是甚么时辰?”
“亥时罢。”
秦萧稍作权衡,知道此时实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硬起心肠道:“那就再歇息两个时辰,然后立刻打点行装,连夜上路。”
两个时辰后,众人在睡梦中被唤醒,星夜兼程的踏上最后一段旅程。
秦萧不能不急,虽然马贼很大可能不会再来袭击,可赵岩呢?
不管用的什么手段,赵岩凭借从侯府领出的两三百人给车队造成重创,这在表象上是不争的事实,如今他可以理直气壮的赶回雍都搬取援兵,在最后的路段再拖延车队两日,那就大功告成。
其实从实情而言,就算是极其注重契约精神的后世,如果不是特别紧要和较真,交货拖延个数日也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在这种时代?
但不分地域、无论古今,权力不只能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更可以无中生有,有的放矢。
因此秦萧真的很赶,他必须赶在赵岩再次生事前入城。
尚幸昨日天空开始放晴,路面不再湿滑,再加上靠近都城的道路平坦宽阔,抛掉一应辎重的众人登上马车,速度陡增。
然而所有人却高兴不起来,就算是几无思想的奴隶,也都郁郁寡欢暗自垂泪,因为踏出邙山将近千五人的队伍,此刻只剩下七百不到,其中绝大多数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甚至亲人。
更让人感到悲痛的是,那些马车之上正不断传出声声痛吟,敲打人心,其中的两辆,还载着数十具刚刚离世不久,来不及掩埋的冰冷尸体……
这真的是一个缺医少药的时代。
哪怕再细微的伤口,只要稍不留神都会渐渐化脓,感染全身直至带来致命一击,又何况这种严重的金石之伤。
可此时的秦萧也无能为力,就连他自己也在昨日的身心双重压力下病倒,昏昏沉沉的喝过范嫣然抢时间为他煎制的不知名药物,夜风侵袭下再次昏睡过去。
直至次日正午歇息的片刻,用过第三碗汤药后情况才稍稍好转,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依旧还是浑身乏力,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到有点冷。
该不会是打摆子吧?
秦萧想不起有没有被类似蚊子的生物叮过,也不知道这个时空有没有类似疟疾的病症,只是这种比死还难受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的胡思乱想。
封不寒找来几件衣裳给瑟瑟发抖的他披上,这才稍微好些。
直至不知不觉间发出一身大汗,昏沉的脑袋顿时一片清明,连忙趁着这个机会将所有事情安排一番,并指明最后的这一晚必须赶到富阳邑内安扎!
他们已经没有再在野外安营扎寨的能力。
地皇十五年八月十三日,晴。
夕阳西斜时,疲倦而残缺不堪的车队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交货的最后期限前一天来到雍都门下,而先他们半刻到达的,还有满面风尘的赵岩等数百人。
两队人马在城门相遇,尽当什么都未发生的热情打着招呼。
面对有意无意的询问,赵岩只是若无其事的解释今日一早再次奉命前往西山勘察,此刻方才归来诸如此类云云,当真是滴水不漏。
可冷眼旁观的秦萧却察觉到,对方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下隐藏着更多的失望,还有深深的怨念,而当封不寒递上文书之类后,对方更是隐蔽的不停向城门官使眼色施压。
最后关头不会再出什么岔子吧?
秦萧的心往下沉,不过还好,这次城门官就像没有看到般直接放行,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由暗忖看来范府在都城还算有些影响力。
再次装模作样的相互告别,封不寒率先领着车队穿过狭长的门道,朝内城方向驶去。
赵岩其实也要回内城侯府,可这别都已经道过,难道还一路随行?那得多尴尬啊!于是也只得无奈的眼睛一鼓,憋着满肚子气绕往另一条街道。
唉!面子害死人呢!如果是我,再怎么样也要跟在旁边恶心恶心你!
这样想着,又突然想起这次与赵岩之间关于近千条人命的血海深仇,顿时内心一片灰恶,再没心情调侃别人,只好坐在露天的马车上东张西望,籍此转移心神,却蓦地发现范嫣然依旧策马跟随在侧,不由“嘘嘘嘘”的小声嘘气示意对方靠近,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还不回府?”
“我……”范嫣然一脸为难,片刻却又将他猛地一瞪道:“你知道还问?!”
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秦萧莫名其妙的直喊冤枉时忽然脑袋转过弯来,不禁暗暗苦叹: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倘若是在平时,依着他后来的一番琢磨,觉得这事确实轻松。
不就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吗?这有什么难的?
范嫣然之所以觉得为难,不过是从侧面反映出她还念着亲情,碍于面子,再加上一些对长辈惯有的畏惧而下意识的羞于启齿,可如果抛掉这些因素,她自己都可以理直气壮的提出要求,甚至无需什么说话技巧,直来直去就行。
但她显然并非这样的人,所以她将这个看似烫手山芋,对旁人却实则莫大功劳的问题抛给自己,让自己去为她解决,独占头功。
这倒也不是什么胡乱臆测,一个大家庭本就是缩小版的朝堂,他秦萧率先助范嫣然拿回权力,不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功臣?
因此从这些小细节也可以看出,范嫣然对当初的承诺并没有食言,正一步步的将他往举重若轻的位置推进。
而他要做的也很简单,不过是顺势而为,一蹴而就,将果实摘到手中。
但这种果实也不是完全没有代价,从此以后,他的前途将和范嫣然牢牢系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范嫣然日后嫁人等等,要么连家财一并出嫁,再不济也要将他附带捎上,否则依着他曾经的这些作为,罗家岂会就此罢休?
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利益和风险永远并存,可面对这明知的风险,他又有选择的余地?
唉!这女人可真不简单,就这样将自己轻易地捆上贼船!
秦萧恨得牙根痒痒,偷眼朝范嫣然微微打量,只见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难掩内心的稍许忐忑。
都是可怜人,就饶她这次吧!秦萧选择原谅道:“主上,你煎的是甚么药,效果委实不错。”
“巫药!”或许是怪他打断思绪,范嫣然吃了枪药般的很没好气,斜着个眼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听说你对巫医极其不屑,听到巫药后是否顿生失望?”
秦萧立刻义正言辞的否认道:“怎么会!只要是医者,我都是满含敬畏,这又是谁在背后诋毁我?”
“是吗?”范嫣然怀疑的瞅他一眼,回首淡淡道:“那看来就是弈在骗我了,下次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有多大胆子,竟连主人也敢欺骗!”
秦萧顿时尴尬万分,边赔笑边暗暗想道:日后我也真得抽空问问,这一路上,他到底被范嫣然套去了多少关于自己的“秘密”?
“你放心,你都如此恨巫医了,我又怎敢再给你用巫药?那些药,不过是按方士流传下来的清热方子煎制而成的汤药罢了。”就在他暗地咬牙切齿时,范嫣然又忽然莫名其妙的加以解释。
不过这时,秦萧是怎么都不敢再随便搭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