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连续晴朗的天空下起毛毛细雨,就似老天也在告诉他们,前方的道路自此以后将变得泥泞满地,再无坦途。
差人告诉就近的官府昨夜发生的事情,等到对方遣人过来清点查问,再启程时已近正午。
如今他们的身份是合法商人,行事自然不能再像先前那样乖张取巧。
而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甫一上路不久,他们就碰到前方的第一道障碍——
官道中央堆满巨石原木。
众人奋力清除障碍,等到继续上路,每个人的脸色就如这阴雨连连的天空般变得凝重无比。
“别这么担心,你可还记得?上次离开邙山半路也曾遇到暴雨,但无论怎样总会雨过天晴,一切只会更加美好。”顶着蓑衣竹笠的封不寒伫立在他身侧,目视前方正在努力填平官道的众人轻声宽慰。
这是前行不远后再次碰到的麻烦,秦萧相信,类似这样的麻烦在前面还有许多许多,愁眉紧锁道:“这次不同,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其中的不同之处,又何苦再来安慰我?”
封不寒一时无言。
秦萧轻轻一叹,绕过这个沉重的话题道:“其他事情安排得怎样?”
“增添了哨探的数目和频率,亦将查探的范围扩大了不少,但……唉,情况委实不容乐观,刚才有一队受伤的探子回报,他们刚出去不久就遭到伏击,我担心其他的队伍也很难幸免。”
秦萧沉默片刻,决定道:“那就将所有哨探全部撤回,如今对方的意图已经很明显,就是想要压缩我们的侦测范围,让我们成为瞎子般的存在,既如此,我们又何必再损失本就薄弱的力量?”
说完将目光投向道路两旁正在前后巡弋的十余名衙役,“既然已经花了大价钱,就将这等重任交给官府罢!马贼再大胆,总还不至于肆意妄为到大白天前来官道袭击官军,他赵岩总还要琢磨下其中的利害关系!”
封不寒苦笑着瞟了一眼,惋惜道:“可惜这一大笔钱财也只能买到县府以办差的名义白日随行,晚间就要回去,否则夜间肯定也要安全不少。”
秦萧摇了摇头,道:“晚上正是妖邪作祟的时刻,十余名衙役又能顶甚么事?”
封不寒也知他说的是实情,默然不语间此时道路终于填平,扬手一挥示意车队继续前行,道:“在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岔道通往滦江,你觉得可否改道而行,抵达滦江后改走水路,如此就可将马贼完全甩掉,安抵雍都。”
秦萧闻言一愣之余大为意动,讶道:“还有这样一条道路?为何以前从未听你提过?”
“其实这是主君的意思。”封不寒叹了口气,深有感触道:“看得出来,主君这次也是下定决心,要知从水路走耗费极大,可以说这笔买卖就算做成,也只有亏本的份,因此以前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当然也就未曾提过。”
关于这件事秦萧比他知道更多内情,点了点头,问道:“此处距离口岸多远?”
“两日路程罢。”
秦萧思忖片刻,“那也徒然,就算现在就先遣人先去口岸,一时间恐怕也找不到这么多大船,等到东拼西凑的租调好货船,恐怕时间早不够用。”
说着也是一叹,道:“如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距离雍都越来越近,这意味着每往前走一步,我们离安全就近上一步,只要再坚持过这段荒凉的路途,抵达热闹的地段,对方也就很难再使用这种手段,而就算夜间提起设置障碍,白天也会很快就被其他商队清除,因此我们能做的,就是这几日加紧防备,唉……”
稍稍一顿,目视前方道:“我们累,对方同样累,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罢。”
封不寒没有再说话。
阴雨不断,车队直至傍晚安营扎寨,行进的路程不到十里,送走衙役,照旧的挖好陷阱,分派好值守人员后众人连火都没生,拣出干粮随便对付一下,抓紧时间恢复一日的疲劳。
马贼经过昨夜的教训也学了个乖,整夜分批次不停的进行着似虚似实的袭扰,尽皆被秦萧轻易对付过去。
这种收效甚微却损失不小的袭扰战术持续了三日,然后忽然偃旗息鼓。
那一夜,就连秦萧也变得不适应起来。
接着第二日大早,众人匆忙上路,蓦地发现就连往日里无尽的障碍也全都消失不见,倒让所有人狐疑的很不习惯。
秦萧却根本没时间去思索后面更多的原因,见状立即挑选出一批精明的武士分成数队,前后左右散布出去占据各个低矮的山头,以旗号向车队传讯,务必保证安全的连忙加紧赶路。
这几日,他们落下的路程实在太多。
直至傍晚时分,马贼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而尽管道路泥泞,他们还是恢复到以往行进的速度,这其中的功劳,八成得归功于一众奴隶不畏辛劳的冒雨推车前行。
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他们不仅没有对自己的主人心生怨言,反而就像对待自身事务般任劳任怨的拼尽全力,默默付出。
这种情形,就连向来对众奴隶表示鄙夷不屑的所有武士都不禁动容。
而有鉴于整日的辛劳以及马贼的全无动静,秦萧也干脆大开禁令,数日里首次起灶生火,埋锅造饭,让众人吃上一顿热食。
安排完这些事情,他也趁机躲入刚支好的营帐,倒头就睡。
连日以来各种烦心的杂事缠身,他压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好觉,此刻难得马贼不见踪迹,心神松懈之下他也终于坚持不住。
醒来时四周黑漆漆的一片。
仰望暗黑到深邃的帐顶,秦萧悠长的缓缓舒了口气。
“你终于醒哩!”角落里忽然传出一把声音,将他吓个半死的惊坐起来,低喝道:“谁?”
“我!”伴随着噗嗤一笑,亮起的火折子点燃帐内的油灯,然后惊魂未定的他眯眼看到范嫣然一边轻轻甩灭火折子,横他一眼道:“睡得跟个死人一样,倘若有马贼来偷袭便糟了。”
秦萧被她的神态和语气惹得心中一荡,心情忽地莫名大好的淡笑道:“你是马贼吗?”
“哼!我自然不是马贼,马贼怎么会不取你的项上人头,反而好心的为你准备食物?”重新在角落跪坐下来的范嫣然俏皮的说着,还有意无意的瞄了眼案几。
听她提到食物,秦萧这才想起晚饭还没吃过,此刻腹中确实饥饿。
而更要命的是随着她的这一提醒,肚子忽地咕咕作响,连忙尴尬一笑的掩饰着随口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
话刚出口,顿时忙不迭的懊恼不已,这话岂不是明摆着说对方在默默关注自己吗?
真要命!
秦萧只恨眼前没有地洞的赶紧再岔开话题道:“弈呢?怎么不见他来?”
“他……他值夜去了。”范嫣然勉强抬起发红的脸颊,像是没事找事,又像想要逃避他目光般的站起身来到案几旁边,背对他叮叮咚咚的摆弄着各种碗盖道:“饭菜都已经凉了,快来吃罢!”
“多谢主上!”秦萧如蒙大赦的连忙道谢,爬起身朝案几靠去。
听到身后的步音,范嫣然停下各种摆弄,恭眉顺目的回到先前的位置,默然跪坐。
还挺丰盛的!秦萧随眼一扫,暗生感慨的坐在案前。
“这是我烤的。”范嫣然瞥眼瞧见他正捏起一大块羊肉咬了下去,话音都带着发颤的道:“今日有武士猎到几只羚羊,我为你也烤了些。”
听到这话,正要撒手的秦萧脸上闪过一瞬即逝的痛苦之色,捏着羊肉莫名感慨道:“难怪……”
“难怪甚么?”范嫣然希冀的睁大眼睛看向他。
“难怪味道和往日里不同,外焦……咳,外酥里嫩!美味可口!”秦萧头一甩的撕下小块肉脯,一边自我催眠的费力咀嚼,一边瞄眼烤焦的外皮里犹自渗出腥红血丝的羊肉,极其肯定的加重语气。
“是吗?”范嫣然秀眸内异彩连连,喜孜孜道:“这还是我首次烤肉哩!你或许不知,我向来不喜荤食,没想到第一次烤肉,就……”
说着内心明显欣喜至极的垂下脑袋。
唉!我是否本应直言相告呢?这下倒好,哪怕是块生肉或者黑炭也只能勉为其难吧!秦萧盯着眼前的烤肉埋头皱了皱眉,装出享受的样子,开始进入与烤肉无休止的斗争当中。
倘若此刻马贼来袭,他恐怕会立刻高兴的跳起来吧?
范嫣然时喜时羞的过了片刻,打破渐渐显得尴尬的气氛道:“今日行进的路程已经赶上往日,照这样下去,再有三五日就可安抵雍都,你觉得马贼还会来吗?”
问得好!
秦萧趁机放下烤肉,沉吟道:“这很难说,如今虽然距离雍都越来越近,马贼近日却行为极其反常,我实在难以猜测对方究竟是已经放弃,还是另有图谋。”
言罢半真半假的一副深思模样,自然暂时再不用分心用餐。
范嫣然了解的微微颔首,不一会又启齿道:“此事有你负责,我很放心!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想问你上次说的脱奴后依旧会收留他们在采石场劳作,究竟是何打算?”
秦萧这才想起自数日前的短暂交谈后,两人再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甚至连照面都很少,而其中的原因,则多半来自邙山的那日影响。
“关于这事,我确实有一些想法,不过眼下并非讨论此事的时候,等回到都城我再慢慢述与主上,如何?嗯……”沉吟着稍稍一顿,询问道:“现在甚么时辰?”
“快到子时了罢?怎么?”范嫣然疑惑的看向他。
秦萧嘴角忽然泛出一丝笑意,朝她眨了眨眼睛,提醒道:“那……主上还不歇息吗?如此共处一室,实在……”
范嫣然猛地一怔,紧接着脸腾的一下变得绯红,手足无措的爬起身道:“我……我不过是有事前来问你,马上就走!”
说着朝外快速踏去,并狼狈的丢下一句:“你,你也早些歇息。”
“我会的,多谢主上!”秦萧满是得逞的含笑将她目送至帐外,又呆坐片晌,这才提起案几的烤肉翻来覆去的瞧了个仔细,然后在身旁的草地刨了个坑,将烤肉整整齐齐的摆放其中……
忙完这些后叹息着拍拍手掌,自言自语道:“主上,非是我不想吃……而是我实在无福消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