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的与封不寒来到营帐,帐内已经燃起昏黄的灯火。
踏入大帐的刹那,秦萧随眼一扫,发现除了几个管事之外,姚平也赫然在列,当然,他本身就是管事之一。
而不显眼的角落处,还埋首跪坐着另一个纤细的身影,此刻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偷偷抬眼一瞥,又迅速垂首闭目,却是随姚平混进来的范嫣然。
几个管事瞅了进来的他俩几眼,再相互对视一眼,可又没人吱声。
相较于帐外的振奋,帐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重。
“几位管事唤我俩前来,不知要商议甚么事?”封不寒仿若丝毫没有察觉的不紧不慢悠然入座,左右看看后率先打开话匣。
几人再面面相看片刻,其中一人对这种互相指望对方开口的态度明显表示不满的冷哼一声,将满腔怒气转移到封不寒身上,阴阳怪气道:“今晚可谓大获全胜,不知封执事对此有何看法?”
果然是议论此事!
刚入座的秦萧闻言微微一怔,又自顾自的调整着坐姿,只是看着对方须发皆张的神情,忍不住暗暗感慨:被当枪使的,永远都是脾气暴躁之人!
对那人的无礼,封不寒只若未见的淡淡一笑道:“大获全胜,当然是心中欣喜,怎么?郭老莫非有不同看法?”
“诺!我实难感到欣喜!”对方一梗脖子回道。
封不寒“噢”的一声,满脸诧异道:“不知郭老因何而难以欣慰,不妨直言。”
对方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斜睨着他冷哼不断,最后才满是嘲弄的奚落道:“我因何而难以感到欣慰,封执事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吗?此刻反倒问起我来,真是可笑!”
封不寒耸肩道:“封某委实不知,郭老亦无需再卖关子,有甚么话,还是直言罢!”
垂首不语的秦萧微微抬起眼皮朝他瞧去,只见他依旧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淡然样子,不过心中却知,当他开始自称封某时,明显是已经对某人开始心生不满。
然而总有人连最基本的察言观色都无法做到,闻言反而只觉滑稽可笑的仰面望向帐顶,打着哈哈感慨道:“好一个委实不知!”
言罢又猛地再盯向他,语气极尽讽刺道:“依我看,封执事怕不是委实不知,而是作为整个计划的参与者,无脸自知罢?!”
“郭老,有事论事,若是无事,我封某亦非随意让人羞辱之人。”面对他接二连三的嘲讽,封不寒虽然还是摆出易与相处的态度好心规劝,眼神却无形中渐渐锋利起来。
“诺!”对方重重的点了点头,嘴角戏谑的一撇,质问道:“身为士,封执事当真觉得今晚的战事令人欣喜至极?”
“当然,大获全胜,为何不能欣喜?”
“呵,大获全胜……”对方就似听到天下最好笑之事般的呵然笑罢,蓦地逼视道:“莫非为了获胜,就连礼都可以弃之不顾?”
封不寒眉头一蹙,道:“礼不可废,自然是万万不能舍弃。”
言罢将对方瞄上几眼,嘴角一扬道:“郭兄既然说到礼,封某自认并无任何失礼之处,相反……失礼者应该是另有其人罢?”
对方闻言神色一窒,面现尴尬道:“若封执事指的正是老夫,那我在此郑重向封执事告罪。”
说完真的站起身来,恭谨的向他作揖道歉。
“郭老言重了,封某并无此意。”封不寒毕竟还有几分仁慈之心,连忙跟着站起回揖还礼。
然而对方却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只等甫一归坐,又质问道:“那依封执事看,今晚之事可又于礼相合?”
封不寒脸上的无奈之色一闪即逝,淡淡道:“封某并未觉得有何失礼之处,贼人无礼夜袭,我以相同手段还之,这又有何不妥?”
对方莫名的叹了口气,淳淳劝道:“礼者,天经,地义,民行!圣人有言:彬彬有礼,是为君子,人而无礼,谓之庶人,庶人无礼,不亦禽兽乎?是故禽兽无礼,君子当不顾。今日贼人有如禽兽,我等身为士,又岂可与对方一般不择手段?”
秦萧诧异的扬起头看向对方。
其实关于礼的理解,在他第一天身抵范府时也有过释义,那就是“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一个人如果连点礼数都不懂,怎么还不快去死?
这个礼,更多的是指社会生活中由道德观念和风俗习惯形成的礼节,人们遵循道德的约束行事,谓之守礼。
然而对方的意思,其首要意义就是礼定尊卑贵贱,将君子与庶人还有禽兽完全分离开来,在他们的思想中,士或者君子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又怎么能自甘堕落?
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是秦萧很难容忍的。
而对方的话往更简单里说,则就像后世经常瞎侃的那样,狗来咬你一口,难道你也要学狗一样咬回去吗?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现在这种情况能一样吗?
再退一步说,就算我不能咬回去,我不要风度的一脚踢回去总可以吧?
就他在出神之际,封不寒脸上现出几丝苦笑,似乎无言以对,又似无意再与对方就此纠缠的开始极不负责任的推诿道:“诺,郭老关于礼的见解封某大致已知,不过郭老不要忘记,抛开君子的论述,我等皆是武士,而武士者,令不可违……”
说着转眼看向秦萧道:“萧乃此次押送的策划之人,我亦不过是听命行事,郭兄但有任何疑问,不妨询问于他。”
嗯?!
秦萧脑袋一时回不过神的向他诧然瞧去,从他的眼里分明看到了几许戏谑之意,不由连连暗骂:卑鄙!无耻小贼!
你不想应付这种酸腐之人,就将他踢给我?你当我是什么?!
一瞬间,秦萧觉得委屈之极,然而还没等他从委屈中抽身,就感受到数道目光齐刷刷的投射在自己身上。
唉!秦萧暗地一叹,心中默然。
不过封不寒有一点说得没错,从他的记忆和渐渐得来的信息可以知道,士是一个阶层,同时也是庶人与大夫的缓冲之地,而数百年进展下来,到了这个时代,士也开始变得五花八门。
士分为武士,文士,隐士诸如此类。
而比如武士,又分一国之内的常备武装力量,还有侠士,更有力大勇武之人被称为力士,文士的种类则更多,总之就是士不再像之前的那样尊贵,也不是以后的士族那样单一。
这是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各种文化思想对冲极其厉害的时代。
士作为进阶的缓冲之地,聚集着各色人等,就如孟尝君的门客三千,有出谋划策的文士,亦有被其他士瞧不起的鸡鸣狗盗之所谓侠士,然而他们又有一个相同的统称,其名为“士”。
因此细分起来,依着封不寒洒脱不羁的风格,大概也算侠士的一种,却不知为何会投身商贾之家。
而眼前这个拘泥不化之人,则很有可能是正统文士。
简单里说,就是士发展到如今已经处在一个分水岭的位置,就如天主、东正与新教,再或逊尼与什叶,士,同样也渐渐分化成激进和保守,只是他们自己或许都尚不自知罢了。
从与封不寒的交谈中可以隐约得知,当初留在府内的这些士,许多人其实出身并不算高,甚至还有亡命之徒,此类人大多数圆滑世故,懂得为人之道,因此在罗林执掌范府的日子里,他们总能保住自己的位置,这也很好的解释了赶赴邙山的路上,为何众人没有对他的夜袭提出太多质疑。
抛开令不可违的因素,首先,靠近都城,所接受的新鲜事物就要比常人来得容易。
其次,他们本就是随波逐流之人。
但邙山这些人却不一样,他们总是自认刚正不阿,又不懂变通,看到一点不符合礼法之处就难免指手画脚,这又如何能让罗林忍受?
因此这些年来,他们大皆被罗林以各种理由赶至眼不见为净的地方。
最后,他们也就阴差阳错的给秦萧这次归返之旅造成困扰。
而这种困扰之前就有先兆,从第一次安营开始,他们就隐隐的表达出心中的不满,只是扎营从来都是首领的权力,至于首领喜欢怎么安营扎寨,并无定法,因此他们也只能将这种不满憋在心里。
可两军对垒就大为不同,在传统之士接受的礼法里,那可是教科书般的有其章程和步骤可言,而礼不可废,也就有了此刻的质疑。
只是如今大战方歇,营外隐约的痛苦呻吟犹在声声传入帐内,秦萧实在没有和对方激辩一番的兴致,在众人的注目下,淡淡道:“不择手段的你死我活,本就是战场的唯一法则。”
“唯一法则?”面对身份低贱的他,那人也不再像对待封不寒般谦谦有礼,毕竟尊卑有别,与庶人或禽兽是完全不用讲礼的,因此说起话来毫无顾忌,极尽讥诮之能的嘲笑道:“为何我以前见过的战争,却并非这般呢?”
那是你见识短浅呗!秦萧到嘴的话又忍了忍,垂目道:“以前或许并非如此,但此乃大势所趋。”
顿了顿,接着解释道:“从数年前的虞曹之战亦可瞧出些许端倪。”
“一个奴隶,亦配谈大势?”对方自动忽略掉他部分的言语,夸张的哑然失笑,更带上了几分人身攻击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