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叔稍后不妨告知众人,只要此次顺利归返,哪怕散尽家财,我范嫣然亦不吝赏赐,凡为士者,必得重赏;凡为奴者,尽皆脱奴!”
秦萧第一反应就是想掏掏耳朵,确定自己有否听错。
然后如果不是时机并不恰当,他简直想用英语问候对方:请问你是林肯吗?当年那颗子弹,是否将你送来此处?
这并非是他夸张,而是对方的举动实属当世震惊之举。
还从未有人瞬间释放过上千名奴隶!这事如果宣扬出去,必然会引起六国轰动。
显然,想到其中重要关节的并非只他一人,当余者二人从震惊中醒转,姚平立刻劝道:“主,主君,这动静似乎太大了些,必然会引起朝堂关注,士族记恨,老仆担心恐对主君不利。”
姚平说的没错,她这样做,作为国主或许会乐于成见,但国毕竟由士族阶层协助管理,每个朝臣都代表着家族的利益,而共同利益则是整个阶层。
在这个时代,哪个贵族门阀没有或多或少的数千上万名奴隶?
如果她开了这个先例,又叫这些人以后如何对待?
这是一块付出极小却收获极大的蛋糕,或许贵族们并不介意旁人掺上一脚,但只要出现任何可能将这块蛋糕从他们眼前挪走的可能,他们都会毫不留情的一致对外,将其消失在萌芽之中。
因此她这样做,无疑是惹火上身。
然而范嫣然似乎满脑子都是如何激励众人,再也管不了这么多,又或者她真的想得太简单,听到这善意的劝解,只是坚持道:“姚伯未免多虑,我不过是处理属于自己的财物,又能为我带来甚么不利?况且就算真有不利,那也是将来之事,若是眼下都无法应付,又谈何将来?”
说着转向正要开口的封不寒,淡淡道:“封叔,我心意已决。”
封不寒无奈的收回到嘴的话语,“诺,既然主君心有决断,那我也就不再多说甚么!若是主君再无其他吩咐,那我便与萧先下去安排。”
范嫣然微微颔首,俏目满含鼓励的投向两人,“我相信你们!”
……
当被召集起来的众人听到封不寒的宣告时,人群里传出一阵热烈的喧哗,没有人质疑他的话,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范府的地位,且绝不会胡言乱语。
然而,默然旁观的秦萧却又从这种轰动里看到许多木讷和茫然。
这种茫然,他在前生的一部关于近百年前的纪录片里曾看到过,当入不敷出濒临破产的那些国企员工被召集起来,宣布改制下岗时,那些员工的反应与眼前这些人如出一辙。
他们并没有立刻畅想美好的未来,他们心中所想的也完全相同,那就是从此以后,我该何去何从?
眼前这上千名木然的奴隶,其中有许多人就如弈一样祖祖辈辈永远效力范府,对他们而言,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所带来的不是激动兴奋,而是对前途渺茫的恐惧。
主人不要我了吗?
如果不去采石场,我该去哪?我会被活活饿死吗?
这些在许多人听起来或许很可笑的想法,却是此刻他们内心的真实独白,秦萧想起当日弈拒绝脱奴时的说辞,其大致意思与此也一般无二。
忽然间,他蓦地发现范嫣然选择在此刻宣布让人脱奴,并非一定就是明智的选择,反而是草率的决定。
倘若平时,他为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或许就此作壁上观算了。
但是在此刻,他却不能不为此感到忧虑!
因为这几乎就是在扰乱军心啊!
如今的局面不仅仅牵涉到与自己没有太多关系的范嫣然,更牵涉到他自身稍后对整个局势的掌控,以及自己的命运!
是以当秦萧认清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立刻从封不寒的身边站出,扬手示意众人噤声,并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道:“诺,诸位,当日主上交代此事时我也刚好就在一旁,封执事方才还没讲完,就被诸位的喧闹打断,因此有些事情你们还不清楚,主上当时更曾言说:
脱奴之后但凡想要留在府内之人,皆可留下继续在采石场劳作,并会发给薪俸,改善生活环境,表现优异者调拨都城任事诸如此类,总之,你们完全不用为将来何去何从感到担忧!”
听完这话,人群里安静片刻,这才渐渐传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没错,窃窃私语,对于这些骨子里充满畏惧的家生奴隶来说,哪怕是表达心中的欣喜,也不敢像其他人那样将放肆写在脸上。
秦萧暗暗舒了口气。
封不寒清楚的知道主君并没有这样的交代,但也明白他这样讲总有他的原因,因此将他轻扫一眼后,并没有站出来予以澄清。
随后秦萧以今夜或许会有马贼来袭为由下达了一系列命令,严令此后除了派出的哨探,其余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出营,并让众人一刻钟之内必须将营地的火光全部熄灭掩埋,各自归位做好迎敌准备。
有了之前重赏的铺垫,众人早已猜到可能将会发生的事情,倒也没有过分喧哗,纷纷领命开始部署。
秦萧与封不寒率领数十弓弩手,出营埋伏在离营地数百米的密林之中。
这已经是他能够抽调出来的近半弓箭力量。
来到这个时代他才知道,虽然弓箭存在已久,简单的弩也已经问世,但并没有大规模的装备成军,以国战来说,作为绝对的主力——战车,有甲士三人,中间御者,右边“戎右”负责持戟近战格斗,左边才是远距离射击的“射”,因此以大数据简单统计,能射者不过三分之一。
再落实到实际情况,臂力的要求使善射之人又要更少,滥竽充数者大有人在。
最后加上弓的制作工艺复杂,周期长,材料要求又严格,什么干、角、筋、胶、丝、漆等各种高级材料要求下来,弓箭差不多也成了富人的玩具,又有几个穷士还会选择走这条路,还不如直接拿一条木棍练习近战格斗来得直接呢。
总之因着各种原因,这个时代能够使用弓的人并不算多,好弓更是稀缺,就拿秦萧的这个车队来讲,总共将近五百武士,可东拼西凑,也就百十张弓。
秦萧抽调出近半相对较弱的力量,其余的留在营内防守,毕竟那才是真正的主场。
今夜有星无月。
秦萧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的黑暗,然而什么都看不到,营地方向静悄悄的一片,四周亦是沉寂,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附近各人的呼吸。
夜色似乎越来越暗,黑暗让人变得更加紧张。
“萧,此次你绝无退路,更没有失败一说!”封不寒就似此刻才从思绪里醒来般的忽然出声,打破紧张的气氛,话语里更是近似命令的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秦萧愕然,同时无名火起,心忖今晚明明是你在范嫣然面前大包大揽,现在却又不负责任的对我颐指气使,真当我好欺负不成?当下也是没什么好气的立刻回道:“封执事,相较于我一个只知采石的奴隶,你才是经历无数战事的武士,你应该清楚,战事,从来就没有必胜一说!”
“这是你的事!”封不寒霸道的说完,静默片刻,又看似心乱的不耐烦道:“这是你对主上的亏欠,你应该偿还!”
我欠她?你有没有搞错?!
我做牛做马的在范府呆了十年,没有任何报酬,今日不过凭着自己的本事才有了这个似人似鬼的地位,怎么反就成为我欠她了?难道不应该是她欠我吗?
秦萧此刻的表情不可谓不丰富,但在这黑夜里都是徒劳,他更明白和这些人讲这种道理根本吃不通,最后还是忍了忍,莫可奈何道:“诺,我知道我欠主上,可这并非亏欠与否之事,而是能力高低之事,就目前情形来看,我自认并无必胜的能力。”
“不!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
夜色里封不寒的目光有如利刃般划破黑暗,熠熠生辉的紧盯着他,片刻,道:“而就算你没有这个能力,她还有这个命!”
命?什么命?
秦萧被他的话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正要追问,只听对方已经转过话题:“你是八岁开始到范府为奴的罢?”
“嗯。”秦萧下意识的随口应道,又猛地觉得很不对劲,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八岁开始到范府为奴?”
这下轮到封不寒迟疑的“呃”了一下,反道:“上次不是你跟我说八岁为奴吗?”
是吗?
秦萧疑惑起来,心道我连自己到底多少岁都根本记不清,又怎么跟你说?难道是第一次赶往雍都的路上,我曾经随口编过年龄?可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八岁以来,你一直呆在采石场罢?”封不寒见他默不作声,再次问道。
“诺,你问这个做甚么?”秦萧收敛心绪,并暗暗警醒。
封不寒若无所觉的呵呵一笑,道:“没甚么,宿鸟惊飞,必有伏兵,我只是好奇,常年呆在采石场的你,怎么会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