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事,第二日天蒙蒙亮时车队再次启程,只留下身后一片片掩埋的新土。
随后连续数天都十分平静,这让所有人都变得越发轻松,纷纷指点着沿途风景欢声笑语,完全把这当成了一次出游。
就连秦萧似乎也受到感染,每日里除了依旧一丝不苟的督促众人布置营地和加紧赶路,其余的一概不管不问。
然而尽管如此,受制于木质马车装载沉重石料的事实,往往才前行一小截路程,马车就会因为路面颠簸诸如此类的各种缘故导致车辕等零部件受损,让整个车队不得不因着某一辆马车的损坏而停下来等待修葺,再重新上路。
数日下来的进程不容乐观。
可虽然无奈,他又不能抛弃受损的马车先行赶路,因为这样只会让整个车队渐渐脱节,被人分而击之。
时间来到地皇十五年八月初四,距离交货的日期还有最后十天。
赵岩就如石沉大海般销声匿迹,让人几乎忘掉他的存在。
这日傍晚安排好所有事情,秦萧与封不寒照例策马来到营地附近的制高点,极目四展。
初秋的黄昏别有一番风味,生机勃勃中夹杂着点点苍凉,就连天边的霞光似乎都染上几分深沉的黯淡,归鸟的啼音亦透着丝丝悲凉,让人不由自主的沦陷在伤春悲秋的情绪里。
封不寒率先从这种感慨中抽身而出,望着远方松了口气道:“如今早赶晚赶,总算走了近半路程,若是继续保持这种速度,我等还可提前数日交货。”
说完没有得到回应,扭头看去,却见他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一怔。
默然瞧着他有如刀削的侧脸上挂着的沉重,封不寒对他这段日子所承受的压力心知肚明,暗地一叹,正要开口劝慰时只听远处似乎传来“嘎~”的一阵振翅惊鸣——
秦萧皱眉脸色大变,盯着远处此刻才苏醒般接话道:“不!此后的路途将会无比艰难!”
封不寒下意识的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也是脸色巨变。
渐渐黯淡的夕阳余晖下,对岸密林的深处,刚刚回巢的飞鸟复又成群惊起,悲鸣着或在空中盘旋,或飞向远方……
来不及细想,封不寒连忙敛神催马,紧追话音刚落就朝大营奔去的身影。
山风从耳旁呼呼刮过,思绪纷乱复杂的秦萧很难集中精神思考问题,却又忽然明白后世的那些富家子弟为何每当心情压抑时,总喜欢深夜开上豪车在道路狂飙。
这种感觉,确实能稍微宣泄心中的烦闷。
当事情眼见将成为既定事实,他没有那种尘埃落定的轻松,反而压力倍增,以及对前路未卜的更加迷茫,甚至可以这样说,他几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害怕,是人之天性!
可他又实在输不起且没有逃避的余地,人生并没有给你太多发光发彩的机会,如果错过这次,他怀疑自己将会永沉谷底。
他是奴隶中的另类不假,而范嫣然无疑也可以说是奴隶主中的特例。
在这个谋士遍地的时代,一个奴隶想要脱颖而出是如何艰难,若非阴差阳错的机缘巧合,他不会有今天的地位,虽然他如今还是一个奴隶。
但在可以设想的其他情形,如果换一个主人,再或遇人不淑,但凡他表现出一点才华,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府内执事或门客都能将他暗地绑缚起来,榨干他脑海里的一切,据为己有,然后再将他残忍杀害。
这并非是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自认对高等生物特性的了解。
光是数十上百首名作,就足以令任何人在当世确立独一无二的超然地位,被奉为举世圣贤。
如此巨大的利益驱使下,人又有什么做不出?
因此,不只范嫣然输不起,他秦萧更输不起,他必须努力保住目前唯一的靠山,再借机攀上更高的山峰,那样才有谈及未来的可能。
可是,如今的情形真的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吗?
唉!也只有“尽力而为”这四个字吧。
如果当真失利又能逃得一命,那就这样终老山林,波诡云谲的繁华世界,真不是一个没有任何后台的小奴隶玩得转的。
瞻前顾后的多想无益,秦萧将缰绳抛给守营武士,快步朝后营踏去,又被一阵呼唤喊住。
“萧执事,萧执事……”
好几声过后秦萧才反应过来,因为还从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迷茫的扭头顺着发声处看清对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抱拳道:“原来是陈兄,不过我却并非甚么执事,嗯……陈兄唤我何事?”
正迎上前的陈珣立足还了一礼,接着继续靠近的不好意思道:“也没甚么事,只是恰好碰到你路过,想要邀你一同用膳,不知可否赏个脸呢?”
此时封不寒快步从后面赶上。
趁着两人见礼的间隙,秦萧扫眼他先前围坐的火堆。
得益于分工明确,光是扎营的功夫,队内的老弱妇孺已经将准备好的各种食材分发下去,此时支起的釜内正冒着滚滚热气,淡淡的肉香扑鼻而来,而围坐火堆的还有不认识的数人,正瞄眼朝这个方向看来。
“陈兄抬爱,小弟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只是……”
秦萧说着凑近些许,显现出亲密信任的态度,压低声音道:“只是今晚恐有难测之事,还请陈兄恕我和封执事不能同乐。”
陈珣面色微微一怔,又立刻恢复如常,甚至带有几分期待的摩拳擦掌道:“当真?!我还以为对方不会再来呢!今夜正好趁此机会纾解下连日的苦闷。”
秦萧反被他这迫切的态度惹得讶然,片刻醒转道:“或许罢!总之陈兄不妨先抓紧时间吃饱喝足,其余的待来日有暇,你我再共叙不迟。”
见他又模棱两可的不愿透露更多,陈珣知趣的点点头,却又脸色一苦的轻叹道:“只是倘若今后路有不靖,恐怕再难有暇,而身抵都城,你俩在城内,我在城外,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秦萧微笑道:“陈兄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滦江,你是为主上立过大功之人,你觉得回到都城,还会呆在城外庄院吗?”
陈珣一呆,从他的话中更是嗅出别样的味道,顿时难掩喜色的揖道:“那陈某在此先多谢萧执事吉言,倘若真有那日,少不得请两位把酒言欢,还望到时定要赏脸。”
秦萧含笑应下,告别对方,与封不寒看似漫无目的的朝后营踏去。
两人默然无声的走上一截,封不寒忽然轻叹道:“陈珣此人功利心未免太重,也不知对他将来究竟是福是祸。”
秦萧只是微微一笑,却没有接话。
封不寒刚好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怎么?莫非你有不同看法?”
秦萧叹了口气,不得不答道:“你莫要忘记,如果他满脑子只有功利,就不至于被排除到府外沦落数年,他还有着判断形势的能力,这样的人你只要保持对他的永远强大,他的功利心只会有益无害,因为他一直知道甚么能做,还有该怎么做。”
听完他的一番见解,封不寒似可非可的点点头,旋即淡笑道:“现在不急了?”
秦萧闻言没好气的斜他一眼,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封不寒不以为意的呵呵一笑,道:“现在去哪?”
“是时候去见主上了。”
……
宽敞的帐内,正在用餐的范嫣然放下箸筷,用绢布擦拭掉嘴角,默默听完封不寒简短的讲述,静了片刻道:“封叔,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应对?”
“所有安排都是萧来做主,主君不妨还是问他罢!”封不寒极不负责的回道。
范嫣然转眼望向他,目光清澈。
秦萧扫眼这个数日来首次再见的女主人,沉吟道:“从对方在对岸也布有伏兵来看,相信对方人数必然不在少数,至于具体的,还要看斥候能否探到有用消息,再则……如今敌我形势逆转,敌暗我明,虽然我已尽力做了万全准备,却也不敢断言必胜,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罢!
唉,其实我与执事前来,也并非是讨要甚么指令,不过是担心万一今夜对方发动骤然袭击,为免主上惊慌,先来提个醒罢了。”
“我不会惊慌!”
范嫣然避开他的目光,轻摇螓首平静道:“我早就想好,如果这次不敌,我就投身在这身后的河流,也强过回到都城平白受辱。”
“主君!”
秦萧一愕的同时,封不寒与姚平同声惊呼,而封不寒的脸色也从刚才的轻松忽然变得郑重起来。
还没等他俩继续开口,范嫣然已经抢先道:“你等无需劝我,封叔应该知道,我比任何人更要珍惜生命,但我不能这样苟且的活着,这样我会愧对先父先母的英灵,为他们的不幸再蒙上一层耻辱,就算死去,我也不会恐惧,我只会不甘。”
说这些话时,她似乎早就打定主意,“十年前,先父将我托付给身边唯剩一人的你,请封叔将我照看,若我记得没差,封叔那时才刚入府不过数月,但你应诺时的那种坚定,却比许多入府十余二十载之人都要来得更加强烈……”
说着陷入回忆的静默少倾,眼神转柔的看向他道:“我瑟瑟发抖的缩在你的怀里,看着先父慢慢离去,可感受着你怀内的温暖,我竟似乎不再恐惧……从那一刻起,在我心底早将你视为再生父亲般的人物!封叔,如果你真的不希望我就此死去,就唯愿老天再给我俩一次机会罢。”
封不寒也被她的言语打动,眼中射出极其复杂的神色,片刻沉声道:“主君放心,十年前我既能将你救出,此次就绝不会再让你离去!”
说话间,一直散漫示人的神态也倏地变得锋芒毕露起来。
秦萧尚是首次见他这种姿态,不由暗暗惊叹。
而范嫣然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在场的几人或许只有秦萧才能真正明白,她口中的“老天再给一次机会”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无关个人生死的一种信念,倘若崩塌,生和死将没有任何区别。
唉!可目前这种状况,自己又能做出什么过多保证呢?
暗感无奈之际,范嫣然紧接着的话语却不可谓不平地惊雷般,让他大吓一跳。
或者说,霎时让三人尽皆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