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秦萧与弈用过晚膳,同采石场一众相识的老伙伴道别后攀上高山,回到那个熟悉的山洞。
从洞口向下俯瞰,采石场的空地燃起一堆堆篝火,将整个场地照得明亮耀眼。
今夜,众人将要在那里把下午砍伐的原木全部加工成拒马以及栅栏之类的器械,才能得到片刻歇息,然后明日一早,所有人包括妇孺老少,都要跟随车队前往雍都,这是下午商议的结果。
而拒马在这个时空也早就出现,不过从未在战事中使用,秦萧在下边指点完众人该注意的细节,闲来无事,就邀上弈回到此处。
这个山洞几乎在整个邙山的最高点,正因为此,忙碌整日的奴隶并不愿耗尽体力来此歇息,是以自他俩离去后,一直处于空置的状态。
两人收回望向山脚的目光,踏入洞内。
洞内还是那副令人倍感亲切的熟悉模样,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或者说,对这个居住长达数年的山洞来说,里面本就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移动。
除了生命,他们似乎一无所有。
秦萧站在正中央失神好一阵,又借着昏黄的霞光将洞内细细看上一圈,就似首次来这里一般,而后轻声叹道:“出去坐坐罢。”
弈看着他的奇怪举动没有说话,直至听到他的言语,这才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崖边,默不作声的极目远处,一如菱离去的当日。
最后一丝霞光也渐渐淡去,天地慢慢归于夜幕。
两人保持着那个动作,各有所思,好半晌后弈终于醒转,默然的从怀内摸出一块邙山特有的石块,埋首开始打磨起来。
沙沙沙……
声音打破沉寂,秦萧扭头看他一眼,淡淡道:“这是在做甚么?”
弈就似没有听到询问般继续打磨,过了好一会,才头也不抬的忽然略带感伤道:“萧,我似乎不再记得她的模样。”
秦萧一怔,再缓缓看向远方,片刻道:“弈,她永远在你心中,这和模样又有甚么关系呢?”
“可……”弈猛地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看向他顿了顿,又低头继续打磨道:“可我还是想记住她的样子,我不想忘记,我要趁着现在还有关于她的依稀记忆,将她永远刻在脑中。”
秦萧嘴角微动,却也没再出言劝阻,弈不愿忘记菱的模样,那自己呢?
他想起那个交集并不算多的身影,发现不过短短时日,那印象就变得有点模糊,却又极其深刻,而镌刻脑海的,是那一滩渐渐凝固的冰冷鲜血。
暮色渐深,万物归寂,只有山脚的采石场依旧一片热火朝天的场景。
寂静中,上山的小道忽然传来有人前来的脚步与碎石的细微摩擦声,顿时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吁!”
来人登上平台吁出一口长气,停在那里有点喘不过气的道:“你俩果然在这。”
“你……主上怎么会来这里?”秦萧分辨出来人诧异的问道,而弈则马上停下打磨的动作,站起来正式见礼。
范嫣然对弈摆了摆手,一边没好气道:“这山本就属于我,我怎么不能来?”
秦萧立时被噎得不轻,翻了翻眼皮:我又得罪你啦?
范嫣然来到近处跪坐,等气歇匀几分,这才烦恼道:“前两日在野外露宿还好,随便找个离旁人远些的地方歇息就是,可是到了邙山,我又怎好与他人同室而居?”
原来是吐槽来了!秦萧暗觉好笑的微微一忖,提醒道:“主上大可找姚监领商议,让他替你安排一处单间,这样不就万事大吉吗?”
“萧!你究竟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范嫣然对他表示不满的质问一通,强调道:“我现在不过是府上的普通门客,又怎能独处一室?这让旁人如何去想?若是我没记错,这话还是由你口中说出,此刻反倒是你忘记不成?”
言罢犹自不解气的冷哼一声,反讽道:“记住,我是一个门客!门客!又怎可用你这俨然与封叔同级之人的脑袋去想问题呢?”
女人,果然不可理喻,且睚眦必报!
秦萧暗一感慨,不愠不恼道:“所以呢?主上千辛万苦的爬到此处,难道只是为了向臣抱怨一番,再挖苦一番?”
“爬?!”范嫣然愣了愣,接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哼哼冷笑不断,蓦地气恼道:“所以我来到此处,今晚更要歇在此处!”
“甚么?你要跟我睡?!”秦萧吓了一跳,连声音都高了几分。
而听到这话,弈正在埋头打磨的动作也忽然停顿,抬起头小心翼翼的扫上一眼,又赶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继续埋首打磨。
沙沙沙……
空气中霎时只剩细微的打磨声,周围静得可怕。
“臣一时口不择言,还请主上恕罪。”醒过来的秦萧暗叫不妙,脑中更能想象到对方此刻的丰富表情,连忙趁着她还未发作之际先声告罪,并尴尬的解释道:“臣的意思是,主上要在这里与我俩睡?”
呃……
弈的手再次停在半空,抬起头满是呆愣和茫然的看看两人,感受着将要爆炸的空气再也坐不下去,腾的站起,结结巴巴道:“主……主君,臣忽然想起封执事还有事交代,这便先行告退,今夜应该歇在山脚,不再归来,主君与萧慢慢……慢慢……”
语无伦次的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再顾不上秦萧投来的那尽是乞求的可怜目光,十分识趣,噢,不,十分不讲义气的飞也似的快步朝小道奔去。
“弈,等等我,我也忽然想起还有事没交代妥当!”秦萧心中对他的不顾兄弟情谊好一阵诅咒,连忙有几分狼狈的也爬起身,往上追去。
“萧!你给我留下!”范嫣然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又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
秦萧顿住脚步。
而弈听到这话,更是头也不回的加紧步伐,深一脚浅一脚的逃命般顺着小道往下滑去,他只愿从未知悉两人这背后不为人知的“秘密”。
哗啦啦的碎石滚动声渐不可闻,四下里再次归于宁静。
秦萧自知再无挽救余地,绝望的揉了揉鼻翼重新坐下,寂静中等上半晌,见她始终没有出声,只好没话找话的继续重申道:“主……主上,臣不是那个意思。”
“嗯。”范嫣然轻应一声,让人难以察觉她的真实情绪。
“我……臣……”秦萧语塞的说着无以为继,最后无奈的长声一叹,光棍至极道:“总之臣没有别的意思,至于主上怎么想,又要怎样对臣,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说完就似等待宣判般闭口不言。
范嫣然静默少倾,忽地“噗嗤”笑出声来,黑幕中似乎朝他扫了一眼,道:“我又没有怪你,你在这里担心甚么?”
秦萧松了一口大气,腆着脸干笑几声,心忖我的小命全捏在你手上,鬼知道你刚才到底什么态度?嘴上也不敢再造次的道:“臣能不担心吗?主上或许不知,臣当时可谓是担心到害怕至极。”
“害怕?你也会怕吗?”范嫣然略带戏谑的话里透着几分不相信的味道。
秦萧此时已经恢复到平常的状态,闻言淡淡一笑,不满道:“主上这是甚么话?是人就会害怕,臣又怎么可能例外?”
“是吗?”范嫣然轻声言罢,兀自静了片刻,始忽地一笑道:“我还以为你从未有过害怕哩,因为就我所看到的你,似乎并非是个心怀畏惧之人,对我屡屡言语相向不说,更杀死沈雄,还策划了涉及数百人惨死的阴谋……”
说着自己都觉得作为受益人讲出“阴谋”这个词语难免有几分滑稽的咯咯一笑,反问道:“这样的你,难道能说是会害怕之人?”
“这之间又有甚么太大联系?”秦萧听着她的历数罪状苦笑一声,自我剖析道:“主上只看到我的恶行,又怎知我的背后?主上或许不知,每当失去心智的对你恶语相向,事后我是如何的战战兢兢,而如果不害怕,我又何必杀死沈雄后嫁祸表少君?夜袭之后,又何必请求封执事勿要泄露?这,不正是害怕的根源?”
“诺诺诺,算你有理,行了罢?”范嫣然一副敌不过的模样连声告饶,而从语气听来,竟是从未有过的娇憨之态。
秦萧猝不及防的刹时被完全吸住心神,有点神思不属的道:“主上……”
正要再说些什么娇态迷人的恭维话时,神志终于回复清明,连声暗骂:不要命啦?接着脑海想起对方当日见到沈雄尸体时的视若无睹,以及前两日夜袭后的面不改色,转口接道:“那你会害怕吗?”
“我当然会怕!”范嫣然毫不犹豫的肯定,接着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子般笑道:“否则我又何必在自己的府内忍气吞声,看人脸色。”
秦萧随之一笑,念及她十年如一日的隐忍里蕴含的辛酸,感同身受的喟叹道:“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辛苦!”
范嫣然一窒,沉默片晌,始缓而坚定道:“每个人坚持,总有其理由,而我同样亦不例外,我如此做,只因我有件事必须要做!”
有件事必须要做?
秦萧愣了一愣,这会是甚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