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十五年七月廿七,晴。
太阳高照,经历过一晚追杀的众人在得到充分休息后再次踏上前往邙山的路途。
赵岩等人在昨夜的突袭中损失惨重,逃者寥寥,如今已经不知藏在山林的哪个角落舔舐伤口,是以众人光明正大的行在大道,并不担心会被发现踪迹。
而在昨晚的夜袭中,己方却仅仅轻伤十余人,两相对比,这可以说是创造了奇迹。
然而此刻行在路上,众人脸上却并无得色,反而尽是沉重。
昨夜的那场战事带给他们的震撼乃是前所未有的,可这种震撼,又无关战事大小。
若说战局大小,他们都是士这个级别的徒附,当国有征召,他们都曾赶赴战场,经历过各种战事,他们甚至见过上千战车同时出击,声势浩大,然而与昨夜的一场数百人厮杀对比,竟有黯然失色之感!
在他们以前的听闻和经历里,战争更多的就似一种游戏,当双方摆好阵势,捉对厮杀,最后点到即止。
他们甚至会在对决中看到敌军的战车损坏,而踏下战车亲切的问候:“嘿!兄弟,需要帮忙吗?”
当对方战车修好,各自上车,再继续先前还未结束的决斗。
所有事情都进行得正大光明,没有半分诡计。
最后,当一方所有的战车或士兵不能作战时,战争也就到此结束,而失败方也就此确立下来,进入到实质性的谈判阶段。
在他们从小到大接受的固有思维中,礼,乃是战争组成的重要一部分!
而礼不可废。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改变,自数年前的曹虞争战,还有安姜之战,他们都看到或听到了这种转变。
这其中,尤以徐大将军的杀俘带给他们的震撼尤为直接以及剧烈。
他们几乎都曾参与过那场战事,更亲眼目睹上万姜国士兵被活活埋葬,在此之前,他们以为这是有生之年见过的最为惨烈之事。
然而经历昨晚,他们才发现上万人的坑杀,其惨烈似乎竟不如数百人的厮杀血腥?
他们也说不上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当鲜血喷溅脸颊时,内心的热血似乎也跟着沸腾,变得勇往直前,再无畏惧。
然后,当他们洗净鲜血,回想历历在目的前事,又有一种莫名的心悸。
对方是士,并非奴隶。
杀死一个奴隶,很难在他们心中造成任何负面影响,他们甚至可以一边谈笑饮酒,一边品头论足的观看奴隶被扒皮剔骨,然而他们一时实在无法接受一个个士在自己眼前肠穿肚烂,血肉横飞,身首异处。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地位决定待遇。
虐杀一百个奴隶,不如斩杀一个士,而斩杀上万个士,亦不如羞辱一个国君带来的震撼强烈,至少对深受阶层束缚的他们来说,就是如此。
因此,在众人的内心中震撼原因或许有二,一则阶层,再则惨烈程度。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还不无臆测的怀疑徐大将军是否基于报复心理而破天荒的坑杀万人,而在此刻,他们望着前面不远的那个奴隶,不由暗想对方是否对士这个阶层心怀莫大的敌意?
这般想时,众人不由自主的稍稍放缓马速,下意识的想要离他远些。
行在前端的秦萧并不知道他们的全部想法,只是感受着周围的气氛,结合当下的时局,多少也能猜透少许,而猜不透的,也只是那些无从说起的恐惧。
范嫣然所在的那一队并没有太多的亲眼目睹昨晚的惨烈,但她亲身感受过众人战后的热烈,而有了昨夜的胜利,她也早将些许嫌隙忘到九霄云外,如今既然行踪暴露,她也无须再在秦萧面前遮遮掩掩,干脆策马上前,靠近后往背地一望,疑惑道:“萧,昨夜不是大获全胜吗?为何众人却这幅模样?”
“他们在品尝胜利的恶果。”秦萧头也不偏的淡淡回道。
“胜利的恶果?”听到这个明显相悖的形容,范嫣然满头雾水的微一迟疑,对他的敷衍立表不满道:“这叫甚么话?既然是胜利,又何来恶果?”
秦萧终是扭头斜她一眼,接着懒洋洋道:“每个人看待事物都不尽相同,在我看来,这是胜利,可旁人或许又未必如此做想罢!就如主上喜欢新鲜的美食,而秃鹫更迷恋腐肉,那难道在秃鹫眼中,腐肉就不能称之为美食?”
面对他明显有点不耐烦的解释,范嫣然竟认真的微微侧首思索片刻,然后似明非明的点了点头,却又反问道:“那你是秃鹫吗?”
秦萧窒了一窒,讶道:“主上为何如此相问?”
“若你是秃鹫,方才的解释自然无疑。”范嫣然说着学他那般耸了耸肩,淡笑道:“可你若非秃鹫,又怎知秃鹫真的是将腐肉看做美食享受,而非迫不得已哩?因此,你又怎知他们是在品尝胜利的恶果?”
见她几乎问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这种有关哲学的问题,秦萧暗暗诧异,接着又暗恼起女人果然是不可理喻!
如是做想时也无心陷入更深的争辩,只是没好气的提醒道:“可这难道不是主上方才问臣,臣才妄作揣测吗?如今怎地反倒质疑起臣来?”
语毕又盯着她看了一眼,续道:“还有,臣不过一个奴隶,主上却学臣的动作,难道不觉得有点不合适吗?况且,主上就似东施效颦、邯郸学步般模仿得形似而神无,实在滑稽可笑。”
说完这些,还示威般的朝她耸了耸肩。
其实对方的动作并没有他形容的那么不堪,甚至还带有几分俏皮可爱的味道,然而不知为何,秦萧就是将这些刺人的话说了出来。
范嫣然顿时满脸绯红,张口结舌的气得发抖,就连何谓东施效颦以及邯郸学步也无暇盘根究底,最后恼羞成怒的威吓道:“萧!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口中一口一个主上,一口一个臣,可这是一个臣该对主上的态度否?”
“呵!那主上要臣怎样?”秦萧毫不相让的反唇道:“在此处封执事是最高首领,而我俨然与执事同级,难道主上竟要我对你卑躬屈膝?可主上莫要忘记,你此刻的身份不过是范府的一个徒附,若是如此,你让其他人如何看待,如何猜测?如果……”
稍稍一顿,对着她恼怒的目光轻松写意的耸了耸肩,淡淡道:“如果主上并不介意行踪败露,那臣立刻下马叩拜亦是无妨,主上,依你之意呢?”
面对他说完后挑衅的目光,范嫣然瞪大双眼狠盯着他,暗地里捏紧拳头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直至这股怒气稍稍消减,才檀口微张,迸出两字:“无耻!”
“谢主上夸奖!”秦萧来者不拒的收下这句评价,脸上没有丝毫愧色的欣赏着哆嗦发抖的对方,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有了挤兑主上并加以欣赏的恶趣味。
唉!
这可是刀尖跳舞,火中取栗啊!看来以后还需要多加注意,以免哪日真的将对方惹得不顾一切,真把自己给咔嚓掉,那就呜呼哀哉了!
秦萧暗自警醒,并深觉后怕的耸肩打了个寒颤。
然而此情此景之下,这个动作看在范嫣然眼里,自然又变成另一种意思,霎时刚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被激起,忍无可忍的就要发作。
“咳!”
默然旁观的封不寒轻咳一声,掐准时间般的突然插话进来,转移注意力道:“关于昨夜那种战术,以前我也曾经听闻,似乎在马贼以及流寇中使用较多,只是没有你用的那么精妙,且因其颇有几分不守常规、背信弃义的味道,故而向来不为当朝之人重视,甚至有几分鄙夷不屑……”
说着尴尬的笑了笑,看向他道:“没想到使用起来,效果竟如此之好。”
“偷袭历来就为人所不耻,只是……”
只是这却会在将来成为大势所趋!秦萧将到嘴的断定咽回,微微一顿,自嘲道:“只是我不过一个奴隶,又不懂那些高贵之人的礼义廉耻,因此也就觉得甚么好用,便用甚么。”
封不寒微微点头,稍一沉默,又忽然莫名叹道:“识文断字,可不是普通的奴隶。”
这话让秦萧霎时一愣。
是啊!最近的自己似乎太过显眼,自伤愈在采石场劳作开始,到今日为止,他始终处在一个突兀的位置,被众人关注而无从遁形。
这种情况放在任何一个国君或者权臣身上都未必是坏事,然而对他呢?
须知枪打出头鸟,如今的他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可处在这样一个位置难免招人妒忌,甚至谋害,到时又该如何应对?
秦萧立刻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并作出补救道:“执事,你可否叮嘱众人,不要将此事泄露出去?”
“你怎么会有这种要求?”封不寒诧异的反问。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秦萧微微一叹,目光坦诚道:“以执事的智慧,相信无需我过多解释,执事也知其中缘由。”
封不寒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了片晌,这才后知后觉般的一脸恍悟,道:“你指这个啊!唉,这种要求就算你不提,我也会叮嘱众人务必不能泄露,否则若是安定侯知晓此事,不但会给主君惹来麻烦,就是我们这些参与之人亦绝对不能幸免,相信他们也能明白此中关节,不会对外胡言乱语。”
“这样就好,看来是我多虑。”秦萧点了点头,然而还未等他把心放下,封不寒接下来的话又将其提到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