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含珛幻境,依旧是美人在卧。我转过头,发现桌前多了一个人,嘴角不由得翘了翘,从万般讥讽中拼命挤出一份客气。桌前端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含珛幻境中刚刚死去的瑞都老王爷。
他一身白衣,长须垂到胸前,尽白的头发披在肩上却丝毫不乱,淡淡的仙气围绕,将他的眼睛变得朦胧起来。我径直走到他对面,也坐下去,声音毫无起伏:“瑞都老王爷,别来无恙。”
他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说:“孟婆,你不知我是谁?”
我慢吞吞的说:“你总不会是天帝。”
他说:“天帝又如何?”
我看着他那嘴角含笑的样子,余光略及何歇歇,再三将火气压了下去去:“这天庭除了竹己天神,也就只有天帝可以不经招呼便闯我孟府,但是天帝无事,来我孟府作甚?”
“原来如此。”他扶了扶胡子。我暗自冷哼一声,管他天王老子,谁不请自来都不行。
我清清嗓子,一只手敲打着桌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孟婆的两位仙侍不敌酒力,我开了一瓶纯酿了万年的好酒放在孟府门前,两位仙侍闻着味道竟已醉过去。”他说,“酒我既带来了,不知孟婆可否尝尝?”
说话间他一手拂过桌面,一瓶精巧的小酒壶凭空取出,手指一弹,酒塞化为虚无。幽幽酒香从中飘出,是难得的好酒,不怪子苏子樱会被迷醉。饶是我喝过天下名酒,也难免被熏的神思散乱,飘飘欲仙。
子苏和子樱是我的仙侍,浮奈果幻化而成,想着偌大的孟府不可无人打理,便一人给了一滴精血,让他们好位列仙班,不用遭受轮回之苦。至于条件,帮我看着孟府便好。孟府是天帝亲赐于我的府邸,正对忘川,还有忘川旁摆着孟婆汤的摊子。我素来不喜旁人踏进这里,便看管的严了些,这么些年,进进出出的人除了我、子苏、子樱外,就是师父和三生。
“免了。”我淡淡的说。俗话说吃人嘴短,这种非友善的示好很危险,我暗自思忖着,改日应在孟府周围设个结界,子苏子樱太过单纯,要想防类似他的狡猾之人,得用硬的。
他并不介意,又将酒塞塞上去。屋子里的香味瞬间消散了好多,我依依不舍的看着这酒被他给收回去,想着做人,不,做仙要有骨气,也就收回了目光。他的目光则探向躺在床上的女子,转了好久,说:“孟婆,那姑娘,是瑞都老王爷的孙媳妇。”
终于说到正地方上,我应了一声,问道:“那你是谁?”
“我是拂机天神啊,”他说,语气淡淡的,“前一任战神,专掌八方仙将,现已让贤。不知孟婆还想知道什么?”
圆圆的小脸又浮现脑中,我犹豫一下,问:“叶致是你的孙子?我从未听说过拂机天神有后代。”
拂机略带嘲笑的看我一眼:“孟婆属实有些孤陋寡闻了。”
我暗自哼了一声,我那叫个性,你个只会插手别人爱情的糟老头懂什么。再说,战神不爱当了可以让贤,天上地下的孟婆只有我一个好吗!悲观来看,别说让贤了,我可能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要求我无事不通无事不晓?
腹诽的正解气,听见他提起了叶致,忙收回心思,他继续道:“他是我的徒弟,也是现任战神。”
短短一句话,解释我心中所有疑惑。看着拂机满是沧桑的脸和银白的头发,粗算了叶致的年龄,仰天无言,这大概是史上最年轻的一位战神。
战神与其他仙职不同,必要由天神来担当。而这数百万年来,修炼成天神的人一共才十七位,想成为天神,仙术是一方面,机缘也是一方面,很多人便是机缘未到,所以至死还是个普通神仙。
“所以,叶致和何歇歇一世,是他身为凡人的一场劫难?”我问。
拂机点点头。
难怪,也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时间内飞升天神。我索性将心中所想一股脑说出来:“拂机天神可知,神仙历劫,所经的命数不得擅自更改?
他垂下眼,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我字字珠玑:“你又是否知道,你私自下凡去为他造命数早已违反了仙规,若被发现,天牢地牢在劫难逃!罢,你当了这么多年战神,威望极高,便是发现也没人真的敢把你怎么样,但是可怜参与叶致凡间一世的凡人们,本来好好的命数被生生打断,日后轮回投胎皆是问题。便如何歇歇,伤的最深,死后竟什么都忘不掉,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越说越气越说越气,想起何萋萋,想起那个被水浸透的苍白的面庞,想起她再也无法张开的大眼睛,心中痛了一痛,言语更加犀利:“她如今找上我来,我便对她有一份责任,为了弄清她为什么忘不掉,我必定追根到底的查,不会手下留情。”
看他一直低头,我大为快活,但又有些隐隐的悲伤笼罩在心底,心软下去,语气缓和些:“拂机天神,知道你对叶致颇有期望,但凡事都要看机缘,若叶致真有缘当上战神,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若是他没缘也不必着急,毕竟历来战神的继承者没有不白头的,他还年轻,机会多得是。你如今强行为他改命,看似为他好,实则害人害己。”
说到底,拂机对叶致还是有感情,赌着性命策划他的凡尘一世,里面多多少少蕴藏几分望子成龙的意味。
谁知拂机抬起头,对上我的眸子:“我其实,并不希望他来当战神,战神一职,看似风光无限,前呼后拥,实质上难以详述,若是可以,我宁愿他没有任何才能,平平庸庸,只做一个逍遥散仙便好。”
“只可惜,他的命过于好,”拂机瞳孔发沉,“我捡到他时是在凡间,他还是个婴儿,被无数仙气缭绕,山中野兽无一敢上前,那时我便知,他非凡人。将他带回去的当天,我算了三卦,卦卦异象,这孩子做不得普通神仙,这是宿命。”
顿了顿,他手指附上额头:“我老了,仙术衰微,无力操控八方天将,呈报天帝时,我推举了叶致。天帝说他并非天神,怕是不够资格,我便担保,只要他下凡历劫一次,便可飞升天神。”
“天帝准许了?”我轻声问。
拂机点点头:“我知道,他离天神,只差一次磨难。”
“他自己知道吗?”
拂机摇摇头,我心中少许宽慰,命运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他所做的事,看似违反天命,实则顺应天命。拂机又说他如何行事,讲到最后,我沉默片刻,说:“悯怜是怎么回事?”
“她曾经欠叶致一个人情,便借此机会报了。”
我又问:“你如今来,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他起身,弓腰,白发垂下去,为了避免折寿,我连忙将他扶起。他直直的看着我:“烦请孟婆,赠一碗孟婆汤给叶致。凡间的叶致与何歇歇都成过往,情缘这种东西,一个忘字,带走一切。”
“至于她,”拂机面露愧色,“我保证,她的未来三世,皆是富贵,皆是平安。”
这话说得无比现实,我没办法替他们做决定,忘或不忘,是他们的事。只是我私心觉得,还是忘了好,两个没有缘分的人在一起,合合离离,兜兜转转,扯着执念不放手,终是互相伤害。不如狠下心来,一切前尘尽忘,一切情缘尽断,两相安好,各自还彼此一个圆满人生。
拂机虽然自私了些,却是最清醒不过的人。我一开始也气他利用无辜的凡人,后来一想,他做的如此顺利,未尝不是命运的一种默许。
我没有回答,想了想:“容我看完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