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夜里的一场雪。
他和他站在丰茂的树下,树冠随着微风发出轻响,雪花挂在发梢,落在脸上,融化成水,是冷冰冰的自天空落下的泪水。
韩西堂本人和他钟爱之物一样,呼吸间像带着海洋的气息,是深沉而温柔的。而沈沛就像这春夜里的雪。
呼吸交织在一起,是春夜里的吻。带着突兀的温度,带着克制的柔情,带着无言的相融。雪花落在肩上,又抖落在地面,消失无声。
韩西堂曾吻过许多的人,美丽的少女,风流的情妇,她们有着柔软的身体和柔软的嘴唇,饱满的嘴唇上涂着蜜糖一样的颜色,呼吸也是像蜜糖一样的,带着水果和花朵过分成熟后的甜味。柔软的身体贴在他身上,紧紧贴在他胸膛,那柔软温暖的随着呼吸起伏的雪白山脉,和身体深处发出的隐秘暗香。
他是很好的爱匠,很好的吻者,有娴熟的技巧和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将她们揉进身体里,感受那生命的热量。
而沈沛,他的唇,他的呼吸,都带着清冷的气息。他们面对面平等地站着,中间隔着足以令夜风和着雪花吹过的距离——他只是双手垂于身侧,而他只是双手插在兜里。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嘴唇与嘴唇相接的瞬间,韩西堂睁大眼睛。
那落在睫毛上的雪花离他如此近,如此之近——仿佛呼出一口气就能吹走,他屏住呼吸,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所有蛊惑人心的力量,都在这春夜的雪里,分崩离析。
沈沛后退一步,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他携着清冷的气息和睫毛上的雪花退了回去,嘴唇离开嘴唇,他抬眼笑看着韩西堂,刚想说什么——
韩西堂却跨前一步,伸手将他用力揽进怀里。
“现在到了我收礼物的时间了。”他低着头,在他耳边说。
沈沛笑:“我确实是有礼物送你的。”
他抬起手,拍拍韩西堂的后背:“我知道你今天很累,回去我开车吧。”
韩西堂放开手,他垂目看着沈沛:“是什么?”
沈沛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盒子递过去。韩西堂接过打开,黑色天鹅绒的衬里,上面静静躺着一条白色的项链。
他挑眉,细细打量着这条项链,白金的链子上坠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简单的圆形,像一滴海洋躺在黑色的夜空之上,周身绕着银色的星河。
“你觉得我是这个风格的?”韩西堂笑,“不过,倒是挺好看的。”
沈沛没在乎对方的评价,他伸手挑起那根项链,银色的星河坠着海洋,绕在他修长的指尖。
“链子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不会轻易断掉。环扣这里我也做过加密,输入了你的生物信息,除了你以外,没人解得开这条链子。”沈沛淡淡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韩西堂的表情却变得严肃起来。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项链。能让沈沛做这么多防护措施的东西,除了沈沛实验室的密码锁之外,还没有其他东西值得他如此慎重地对待过。
沈沛也只是继续说下去,依然是云淡风轻的语气。
“这宝石里藏着一条口令,之后我会告诉你激活方式。”他看着韩西堂的眼睛,几乎是微笑着的,显然是早就已经决定要做这件事。“这个口令连着我大脑中的一枚炸弹,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在我走上歧途的时候,或者,在你觉得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随时触发口令,毁掉我的大脑,终结我的生命。”
他像是在感叹这雪夜如此美丽般,说着这样残忍的话。这雪夜如此美,雪花像是能吸收宇宙的杂音,四下都是静悄悄的一片,只有微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情人在耳边的低语。
韩西堂看着沈沛,他知道,他是把命交到他的手上。
是啊,他早该想到的,缜密如沈沛,细心如沈沛,冷酷决绝如沈沛,身为西奥多·伊塔洛实验室最重要的成员,身为整个联盟最受关注的年轻药剂师,无所依靠,怎能不采取些想象之外的极端措施。他独自走了这么久,从孤儿院到中央市,从中央市到北美,他走了这么久,直到他们相遇。
十三年前,梁辰将他的名字送到韩西堂手上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一场相遇。只是这十多年独自行走的路上太过艰难,到了遇到的那一刻,彼此都不是最初理想中的那副样子。
雪花落在那滴海洋上,像一个轻吻。沈沛看着那个吻,又说:“如果你觉得太沉重,可以不接受,毕竟我们……”
韩西堂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他单膝跪地,像骑士授勋般,他抬头看着沈沛。
“为我戴上。”
那滴海洋落在守护它的骑士身上。沈沛的生命落在他的守护者身上。他的手指划过他的颈间,划过他线条流畅的喉结,划过他两道锁骨中间的浅窝。银色的星河穿过深邃的海洋,在韩西堂的脖颈下方沾着白雪的轻吻。
他站起来,看着沈沛的眼睛。
“我会好好看着你的。”
他的话和着春夜里的雪一起飘散在风中。雪停了,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是什么呢。
他见惯了美丽的女人,美丽的男人,他见惯了玉兰,山茶,玫瑰,茂密的树林,长在溪水边的水仙,他见惯了这世间一切的美丽奢靡。
对他来说,沈沛是什么呢。
“——随着她的裙子在树木间飘过,空气变得四分五裂。她的眼睛看向了我——”
韩西堂笑着,他知道,他的生命开始出现不完美的缺口。
-
回去的路上,沈沛开车,韩西堂坐在副驾,因之前见识过沈沛的车技,这一次虽没有飙车,但他仍然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
没有了雪的气息,温度又变得干燥温暖。他打开车窗,又扭开音响。轻柔的钢琴曲和夜风一起飘在空中,这北美和东亚并无分别,在这虚假的夜空之下,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你曾和我说过,你很喜欢弗罗斯特。”韩西堂单手撑头,看车窗外茫茫夜色,和飞驰而过的路灯,淡淡道。
“啊,是在参加联盟大会的时候吧。”沈沛笑,“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
“是啊。”
那时他们也才刚认识不久,彼此都带着戒心和敌意。后来不知怎么,他们聊起了诗。
那或许是他们真正开始看到对方灵魂的隐隐的开端。在那黑色大楼的腹中,在那危机四伏的权力中心,他们都没想到,从那以后会共同经历这许多的事。
“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却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韩西堂喃喃道,“以前,我最喜欢这首诗。”
“现在呢?”
“现在想想,如果当初我去念了音乐学院,如今也应该是个挺有名气的钢琴家了。”韩西堂有些自嘲地笑着,“我会终日与音乐和艺术为伍,从不知道入侵种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手上的枪茧变成琴茧,我会与其他艺术家们在一起,那是全然不同的生活圈子。”
沈沛扭过头,微微瞥了他一眼。
“后悔了吗?”
“有什么后悔的。”韩西堂叹气,“钢琴家韩西堂,也许活在另一个宇宙中。在那里,他有不同的朋友,也许他们根本没有逃亡到地下,那个世界中也没有入侵种。他在夏夜的草坪上弹琴,不远处是沙滩和大海。他会有一群出色的朋友,会有美丽的妻子和孩子,会有圆满幸福的一生——但我无比确信,他的生命仍不及我。”
“为什么?”
“因为我遇到了你。”
韩西堂看着窗外流动的夜色,如此单调枯燥,只有夜风和车里的音乐是流动的,他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轻飘飘地说着。
他们都没再说话。轻柔的风和钢琴声中,他们长久地沉默,像是终其一生在寻找的答案,在这一刻平平常常地出现在眼前,之前所受的所有苦,都像虚幻的梦境一般,不似真切了。
谁都没有谈起那个吻,像是一个默契的约定般,他给出了一些东西,他也给出了一些东西。他们互相交换生命,再不必多言。
“睡一下吧。”沈沛说,“离基地还有一段路。”
韩西堂调低靠背,闭上眼睛。
“念诗给我听。”他说。
沈沛笑笑。他调低了音响声,念了韩西堂曾经最喜欢的那首诗。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Then took the other,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月夜下银色河川般的声音,吹起冷柔的清波,和着似有似无的钢琴声,和着温暖的夜风。
他扭头看去,韩西堂斜靠在座位上,已经陷入沉睡。他的眉头舒展着,鼻梁挺拔,薄薄的嘴唇轻轻抿着,比平时的样子柔和许多。
他很累了,他知道。
他把车停在路边,俯身上前,落下一吻。
车子发动,继续向基地开去。
-
回到基地已是深夜。车子驶进停车场时,韩西堂已经醒来。他打了个哈欠,活动着肩膀。
“赶紧回去睡觉了。”他说,“明天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明天你可以休息半天。”沈沛说,“作为你的药剂师,允许你休息一个上午。”?“你再多让我休息一个下午,我就会爱上你了。”
“只有一个上午。”
“真是无情。”
下车,电梯里韩西堂仍打着哈欠。沈沛抬手看表,已经很晚了,整个基地已经陷入沉眠。
门开后,是灯火明亮的大厅。奥德修·萧沆和弗兰茨·孟德斯站在门口,他们一个穿黑色制服,一个是白色制服,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两个鬼魂,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没等奥德修开口,弗兰茨先一步笑着说:“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仍是那副风干尸体般的样子,声音尖锐嘶哑,像指甲划过金属。他看着韩西堂,仍是笑着:“请和我走一趟。”
“去哪儿。”韩西堂淡淡地问,语气没有波动。
“联盟总部。”他说,“北美联盟总部,想必从荆棘鸟毕业的你,不会陌生吧。”
韩西堂没有说话。是沈沛继续问:“为什么?”
“现在联盟总部指控韩西堂涉嫌谋杀汉纳森少将,需要立刻提走审讯。”回答的是奥德修。他的声音极冷,没有任何表情,绿色的眼睛像刀柄的宝石。
没等谁再发出质疑,弗兰茨使了个眼色,联盟总部的人直接出现在韩西堂身边,扣上手铐,没给他留下任何余地,直接架进电梯带走。
沈沛只来得及扭过头匆匆一瞥。韩西堂不发一言,高高大大的身影,穿着黑色的制服,同他初见他时一样。
弗兰茨礼貌地道别:“那么,我也先回总部了。”
他跟着走进电梯。门慢慢关上,在最后一个瞬间,韩西堂轻轻挑起嘴角,递出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