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内心是……
来到北区一个月后,沈沛参加了一场葬礼。
七号门的驾驶员,那个姓安藤的年轻人,死在地面之上的战场上。
他和韩西堂一起参加了葬礼。肃穆的白色大厅中,每个人手执一支蜡烛,在寂寂的烛光中低声唱起圣歌。
照片中的青年面容严肃,没有一丝笑意。即便如此,却依然挡不住青涩的眼神和圆润脸庞上健康的红晕。安藤和风,一个清爽如初夏的名字。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制服,黑色的,仿佛是从出生起便注定的颜色。
沈沛和韩西堂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他看着那躺在黑棺中的青年,他的脸庞极消瘦,像是凹进骨头里,嘴角却微微上扬着,像是在笑。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来到东亚北区报道时,也曾参加过陌生战友的葬礼。叫程慈的青年,同样有着如此年轻的面庞,脸上带着拘谨的笑意。
一区的人们唱起圣歌,那歌声拖着逝去的灵魂,送他踏上归乡之路。人类走了这么久,从地上走到地下,从千百年前走到现在,归乡之路仍在前方。
他想,我的内心,或许就是一条荒芜的归乡之路,没有终点,找不到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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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西堂的枪伤仍未痊愈,但好在底子好,也算复原了七七八八,不至于再撕裂伤口。
安藤和风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一区基地拉响警报,七号门遇袭。正值午休时间,沈沛正在医疗室里替韩西堂换药。旧的纱布刚刚拆下,奥德修推门闯进来。
他几乎是冲到沈沛身边,劈手打下他手中的纱布,扯着韩西堂的胳膊便往外走。
沈沛感到不快,但仍快步跟上,胳膊上搭着韩西堂的外套,手中还拿着干净的纱布和酒精。
“至少先让我帮他换了药。”他说。
“七号门遇袭,后羿号已经送到备战广场了。”奥德修语气淡淡的,这是他给出的解释。
沈沛脚步略停,心沉了下来去,随即又快步跟上。
韩西堂扭过头,与他短暂对视一眼。那目光相交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什么话都来不及说。
指挥室外,奥德修拦下了沈沛。
“你不能进去。”
沈沛跨前一步:“我是他的药剂师。”
“七号门属于特殊任务。”奥德修说,他冷冷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睛像被初雪覆盖的晚秋的草原。“我会派我的药剂师夏洛负责他的战时监测。”
“我和韩西堂都属于东亚北区基地派来的外援,是不应该参与七号门这种特殊任务的。”沈沛毫不让步,盯着奥德修的眼睛,“这是你之前承诺过的。”
“我承诺过的事很多,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奥德修给夏洛·艾柯使了个眼色,后者走过来接过沈沛手中的纱布和药水,领着韩西堂往备战广场走去。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便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通向监控台的入口处只剩下奥德修·萧沆和沈沛两个人。七号门属于特殊等级的任务,只有队长级才有权限观战。
“韩西堂不是七号门的驾驶员。”沈沛说。“难道等他任务结束,也要把他隔离起来吗?”
奥德修笑了笑。他轻轻挑起嘴角时,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轻佻,薄薄的嘴唇和锋利的嘴角,他的嘴唇就像一把刀。
“不会把他隔离的。”他说,“这次出战,他的视觉神经会被彻底干扰,所有作战指令由我直接下达——他既看不到真实的战场,那自然不必隔离起来。”
沈沛攥紧拳头。韩西堂的制服外套搭在他的小臂上,他在这尚且留着体温和古龙水气味的外套下攥紧拳头。
他说:“你是想让他死,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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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之小再一次站上这片熟悉的战场时,他已经学会了自我催眠和自我麻痹。
想来只觉得可笑得瘆人。从他第一次接到镇压指令出战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次也才只是第二次,他驾驶着吉光号,既不是面对入侵种,也不是为了守护六号门。他站在距离中央市不远处的郊外,面对的是如蝼蚁般的,本应由他守护的人群。
吉光号,蒙受神明祝福的名字,和光同生,是他的母亲赋予这战甲的名字。他站在指挥舱中,俯视那可怜的,茫茫人群。
他甚至回忆不起自己最初成为驾驶员时的事了。明明时间也才过去几年而已,从16岁到18岁,从18岁到20岁。今年他还没过20岁的生日,却已经回忆不起16岁时的样子了。
那是多么无上的荣光啊,被称为少年天才的他,曾是北区基地最年轻的驾驶员。在那之前,他只是学校里平平无奇的学生,因太过瘦弱而被嘲笑,因性格懦弱而被欺凌,因不善言辞而被孤立……而所有曾经嘲笑他的,排斥他的,殴打他的,那些愚蠢狂妄的同龄人,在他通过驾驶员测试,成为真正的“骑士”后,都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了。
他有更强大的对手,来自异界的生物。他很喜欢自己守卫的六号门。他喜欢那神秘巨门上美丽的图案——唯一一幅经由人类之手创造的图案,美丽的女人,她腹中的胎儿和温暖的子宫……总让他想起他的母亲。
他是感谢母亲的。是母亲让他参加了驾驶员的测试,是母亲用严厉的爱逼迫他成为一名“骑士”。母亲对“骑士”的狂热之爱源自她很小的时候,这狂热伴随她全部的生命一起成长,像用女人全部生命孕育出来的巨大花朵,那扭曲的沉甸甸的种子便被埋在了后代的身上。即使岳之小从小体质孱弱,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他的母亲却依然狂热地坚信着,她的孩子能够成为一名“骑士”。
她赌对了。用她生命全部的爱和信仰,如水泥般浇灌了岳之小的一生。
他喜欢六号门,喜欢六号门后的世界。那些随着任何风吹草动的动作精准迅速地,从天而落的尖利巨仗,如刀似箭地攻击着闯入这片禁忌之地的一切物体。这片由巨大锋利的石仗淹没的沉寂地狱,入侵种和机甲拥有同等的生存权。这是唯一一片,两个全然不同的生命物种间,需要共同面对的别无二致的死亡考验。
岳之小活下来了。从16岁起,活到现在。每一次从那门后回来,他心中有一块地方就变得更坚硬一点,这片坚硬的面积随着战斗的次数一点点增大,直到铺满整个心房。
在那扇门后,没有懦弱与强硬,没有柔软与粗粝,没有世俗眼光直下的强弱之分。那些巨大沉默的巨仗无差别地攻击着所有生命,只有最后活下来的人才算赢。
无数次地,他想让那些在学校凌霸他的人们,进入那巨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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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修叹了口气。他移开目光,看向走廊尽头的方向,那是韩西堂消失的方向。
“恰恰相反。”他说,“我想让他活下去。”
顿了片刻,他又说:“我答应过你们队长……如果他这次能活着回来,至少我还能为你们多争取一个月的时间。”
走廊那边又有人走来,先是几个技师,然后是穿白色制服的监察员。奥德修没再说下去。
等到走廊里再度空无一人,沈沛方才开口。
他本想说韩西堂,话到嘴边却变成:“那么,我要这里医疗组所有的实验数据,没有对外公布过的。”
奥德修扭过头,重新看着他的眼睛。
“可以。”
他又笑了一下,这一次,那笑容里带上些自嘲的意味,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辨情绪的冷光。
“我以为,你会比我更在乎韩西堂一些。”
“我是在乎他的。”沈沛静静道,“我用一种无情的方式在乎着他。”
“他能懂吗?”
“我不需要他懂。”
警报依然响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部分消散在空气里,像鲸鱼在海中发出长鸣般,带着凄怆的调子。这来自地上世界的警告,竟是如此哀婉寂寥么?
奥德修说:“你最近的样子,似乎和之前相比,变了许多。”
是变了许多的。西奥多·伊塔洛赋予他的礼物消失了。那整整失散了两年的记忆,如今悉数找了回来。那些亲身经历过的往事,那些秘密,那些挣扎,那些自我怀疑,那些同信仰的抗争,阔别两年,重新回来了。这才应该是原本最真实的他,经历过更深的黑暗的,冷彻的,坚硬的,目的明确的,用手术刀将绝望刺进胸膛的,用手枪将希望洞穿的,最真实的他。之前的那蒙昧的两年像是从别的地方偷来的,那段只为复仇而前进挣扎的时光,也经历了生离死别,也经历了摧枯拉朽的成长,但那仍算得上是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
之前的两年里,他因蒙昧而迷茫,因蒙昧而柔软。他的心中似乎只有为梁辰复仇这一件事,后来有了方卿,有了穆槿,但那仍然是一段温柔的时光。像穿久了的棉线衫,浅灰色的容貌贴在脸上,带着尘土的温情的香味。而现在,真正的自己带着曾经丢失的,真真正正属于他的整整五年的回忆,重新找到了他。
奥德修眯起眼睛,带着严谨的审慎,一丝不错地从头到尾打量着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身上开始展现出一种之前没有见过的,如同冰川崩裂般的力量。
“如果你是在用你的无情在乎他,”奥德修说,“那么不如将他给我。”
“他不属于任何人。”沈沛说,“你也无权这样要求我。”
奥德修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队长级药剂师夏洛·艾柯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后羿号一切正常,韩西堂也已经就位。”她说,“随时可以出战。”
奥德修点点头。走进指挥室前,他一手搭在门把上,扭过头看着沈沛。
“你要知道,我比你想象中爱他。”他说,“这爱持续的时间比你们相识要久的多——我不会让他死,可我也不会再袖手旁观。”
门关上了。
警报声停止了。深爱中的鲸鱼停止了吟唱。沈沛知道,这是韩西堂已经走进战场的证明。
那真正存在于地面上的,黑暗的战场。沈沛曾无数次地站在监控台前成为他更多一双的眼睛,而如今,他自己的眼睛也看不见了。
前路漫漫,荒芜的归乡之路上,没有尽头,只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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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
岳之小的理想是做一名甜点师。他极会烘焙,做外形可爱口感清甜的甜点。他喜欢在厨房烘焙的感觉,独自一人,不必交流,不必看别人的颜色,不必担心别人的排挤。周围的空气里都飘着甜香,烤箱烘得人暖洋洋的,一个温暖甜蜜的世界。
他从不想成为一名“骑士”,却有着远胜于旁人的天赋。
最开始根本无法走进战场。入侵种已经极难对付,本就需要超常的心智,加上那些无处无刻不在的从天而落的巨仗,每一个动作都可能是死亡的陷阱。但好在有陶夭陪在他身边。这始终清冷疏离,面无表情的副队长,从不会给他施压,从不会逼他向前,却默默护他一路成长,一路向前,和他的母亲很不一样。
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
无论出战多少次,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的战场。陶夭从最初一路陪伴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全然不必接受外援,却也已经习惯了陶夭就在身边。哪怕只是在监控台看着也好,他会知道,在他身后,至少有一双和善的眼睛。
副队长始终清清冷冷的,话极少,永远公事公办,似乎和和善很不搭边。但岳之小知道,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在这个基地里,众人把他当天才,队长把他当战士,周不信是自己的药剂师,却和那些曾经在学校凌霸过他的人一样,看不起自己的懦弱。只要陶夭是他的后盾,是他清冷的赖以生存的空气。
而如今,陶夭不再在他身后了。而他要面对的,却是另一番战场。
多么渺小虚无的人类啊。他俯视茫茫人群,那些可怜的,像蚂蚁一样的人群。那些人力,是否会有曾经轻看他,嘲讽他,排斥他,殴打他的人呢?
他不用再面对身体扭曲变形的入侵生物,也不用再面对那些巨大沉默的石仗。他面对的是一群自不量力的愚蠢平民,他们拿着可怜的武器,进行可怜的反击。
这机甲是为了对抗入侵的怪物而建造的,本永远不应拿来对抗平民。
可岳之小只想活下去。他寻找到了一条可以轻而易举活下去的路。
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他从那充满屈辱的学校里逃出来,走向基地。他从那冰冷寂静的巨仗地狱中逃出来,又重新回到人间。
他的对手变得渺小,而他却变得无比强大了。
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理由。他只想活下去。他不用再回到六号门后了,从今往后,他的敌人只有那些渺小的人类。
他可以活下去,再也不用担心死去,他想活下去。
很合理的理由。活下去,镇压暴乱,活下去,处理“意外事件”,活下去,带着荣光退役,活下去,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甜品店。
他的母亲只让他成为“骑士”,他做到了。他披着这身荣誉从16岁走到现在,以后的路怎么走,母亲没有告诉他,而他只想活下去。
他曾无数次地幻想,如果入侵种攻击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们,他是否会站出来履行一个“骑士”的职责。
——他会的。他会救下他们,然后让他们跪在他脚下,就像曾经他们逼迫他做的那样。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想要活下去。他不想再死里逃生了,他只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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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沛独自一人站在指挥室门外。走廊里来往的人群换了又换,变了又变,他始终站在那里。
手臂上还搭着韩西堂的制服外套。那淡淡的古龙水的香气,来自一个昂贵又小众的牌子。这一款香水的名字叫“鲸鱼之吻”。
带着海洋气息的香味,很合那在海底最深处战斗的骑士的身份。不知是否是因为韩西堂守卫三号门的原因,他迷恋关于海洋的东西。
他曾对沈沛讲过一个故事,关于一头孤独鲸鱼的故事。他说那是一头名叫爱丽丝的灰鲸,一生没有朋友和恋人,因为她的声音没有其他鲸鱼可以听到——那只属于她的频率里,再无第二头鲸鱼能够接收到她的声音。
无边的海洋里,她无数次地发出声音,希望找到同伴,而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永远无法被其他同伴听到,她不知道,自己将孤独终生。
那头灰鲸,他说,她就孤独地死在这片海里,这片我守护的大海的深处,她的身体慢慢沉落海底,成为更小鱼类的天堂——她的死带来新的生,那生命孕育自她孤独的死亡。每当我站在那海底深处,就想我曾和她至少存在于同一片地面上,这常常令我感到安慰。
“我们就像两头鲸鱼,沈沛。”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看向更远的地方。他们站在基地观景台前,看着偌大的地下王国,那一望无际的荒凉平原和视线之外中央市的影子。
如果可以,我想找到她。韩西堂说,我想找到爱丽丝,那头孤独的鲸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不知道指挥室里的情况,也不知道七号门外的样子。
以前韩西堂出战,从没花过这样久的时间。
但他知道他还是活着的。奥德修不出来,就证明韩西堂还在战斗,他还是活着的。
只要活着就好,他想,只要活着就好。
活着就有希望,活着他就能救活他。他没有救活穆槿的命,这一次,他一定要救活他。
沈沛后背挺拔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一尊黑色的雕像。他的手臂上搭着韩西堂的外套,那海洋的气息静静包裹着他。
他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他的生日。
27岁了。25岁他失去了记忆,26岁他失去了穆槿。现在他27岁了,他还会失去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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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的力量往往是疯狂的。
这是一次由“悬吊者”发起的宗教抗议,因为多年受到地下势力的援助,武装程度远比其他暴乱更加精良。他们甚至开出了自制的机甲——虽然只是极其简陋的最初型号的格斗机甲,从体型到攻击力都不堪抵对联盟实战机甲的攻击,但仍算得上是杀伤力极大的武器。岳之小的吉光号被派来镇压这次暴乱,也是因为对方先行出动了这样一批格斗机甲。
而事实上,这种程度的机甲,完全用不到吉光号这样程度的战力。但是联盟基地的二级甚至三级梯队的机甲就足以应付。而吉光号的出动,则彻底表明联盟镇压暴乱的决心。
当守护人民的“骑士”反戈一击,也便意味着那些人已经成为民众的敌人。“骑士”长剑所指方向便是正义,这是联盟需要民众知道的答案。
岳之小俯视那制作粗糙简陋的可怜的机甲,想爬虫一样,不到他齐腰高。他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觉得他正是那群可怜之人膜拜的神明。
他确实拥有者动动手指便能毁灭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攻击对他来说只是个隔靴搔痒。
差距太悬殊了,几乎是荒谬的,可笑的悬殊,这巨大的鸿沟让他产生了错位的幻觉,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可笑的。
可笑的蚂蚁,可笑的攻击,可笑的战斗。
对面的机甲向吉光号冲来,蚍蜉撼树般的,飞蛾扑火般的,笨重的动作,僵硬的姿态,渺小的攻击……岳之小抬起手,吉光号捏着对面机甲的头部,将它举向空中,与自己的视线齐平。
位于头部的驾驶舱中,那站在驾驶席上的,是和他年龄相仿的青年。穿着肮脏的衣服,脸上是被信仰冲灭理智的狂热神情,疯子一样的眼神,这狂热足以令他无视双方实力的差距,像恶犬扑向巨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扑来。
岳之小静静地看着对面驾驶舱中的驾驶员,面无表情,他动动手指就能破坏那脆弱的驾驶舱。而对方似乎正在尖叫着发动新一轮的攻击。
激光炮击中吉光号的胸甲,造成的破坏甚至没有激活AI警报。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曾经说过,她之所以萌生了对“骑士”的狂热之爱,是因为在她小时候,在贫民窟被攻击,命悬一线时,正是“骑士”驾驶机甲挡在她身前。那巨人一样的,山一样的身影,便是她之后一生全部的信仰。
岳之小的手抖了一下,吉光号松开手,那脆弱的机甲跌落在地面。
耳机里响起联盟指挥官的命令,最后的清扫开始了。
他闭上眼睛,扣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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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室的门打开了。奥德修走出来,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沈沛,并不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径自离开。夏洛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沉默着走远。
沈沛的心沉下去,但他依然站在那里,背脊挺直。
片刻后,走廊尽头闪出一个人影。在一片刺目的白光中,他逆光走来。高高大大的身形,一身黑色的作战服。
沈沛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在他27岁生日这天,韩西堂从地面归来,站在他身边。
“跟我走。”
韩西堂一把扯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向前走去。他们穿过一条条走廊,穿过一个个大厅,像是没有尽头般走着。一区基地何时变得这么大了?沈沛心中有许多疑问,可他一言不发,只跟韩西堂快步走着。韩西堂的手心是干燥温暖的,稳如岩石般的,他没有更多的问题要问了。
他们来到停车场,韩西堂开着他前不久买的车,他们在一片夜色中驶出基地,朝着茫茫荒野驶去。
沈沛打开车窗,夜风吹过他的脸颊。他的手臂上还搭着韩西堂的外套,而此时此刻,韩西堂正在他身边。他沉默不言地开着车,甚至没有放音乐。一片沉默中,只有窗外吹进的风声。
在这恒温的地下,是没有四季之分的。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连月光都是模拟的,更没必要区分这些本就虚妄的季节。
今天的月色却是极好。那模拟的月亮,是浅浅的一牙,干净明亮地悬在穹顶上。沈沛的生日在四月。四月,一个属于春天的月份。
可他却喜欢雪。他曾说过他妄想雪花落在脸上时的感觉,还有热气腾腾的火锅,冻成冰的河面。他曾对穆槿说,他无法想象下雪时的情景。
在这一片荒芜中,他们迎着月牙飞驰,夜风吹在脸上,撩起黑色的发丝。韩西堂的脸上还带着苦战过后的疲惫,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他感觉累时总会这样,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那薄薄的嘴唇和锐利的嘴角像一把刀,可他从未将刀刃对准沈沛过。
他们迎着月亮私奔,将一切抛在身后,在这春夜里,在这流风中。
月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风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温柔……车子停下了,在远离基地,远离叶芝的野外,在澄澈的月色里,在和煦的夜风中,在四月,在沈沛生日这天。
韩西堂带沈沛来到一棵树下。一棵优雅的枫树,独自矗立在这片荒原上,叶片茂密深沉,月牙悬在树冠之上。他低头看表,然后倒数:“……三,二,一。”
沈沛只觉得脸上一凉。他抬手摸去,是一颗融化的水珠。
他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漫天的雪花和着月光落下,飘飘洒洒的,鹅毛般的,落在月光里,落在树叶上,落在地上,落在他肩头,落在他头顶,落在他脸上,落在他的嘴唇上。
无比盛大的一场雪,只存在于小说中的,诗歌里的,影像里的,从虚拟的穹顶落下,与这清朗的夜空一起,与这漫天的星光一起,与这月亮一起,与这梧桐树叶的清香一起,与海洋的气息一起,落在沈沛的身上。
啊……雪花落在脸上,原来是如此温柔,如此清冷,又是如此脆弱,令人心悸。
他的睫毛上也挂着雪。在这终年恒温的地下,在这不见天日的世界里,他的睫毛上挂着雪,抬眼看着韩西堂。
“别问我。”韩西堂打断他。“别问我任何关于今天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而沈沛却说:“很贵吧?花了不少钱吧?”
韩西堂噗地一声笑出来。这是他出战归来第一次,脸上出现这样放松释然的神情。
“是啊,很贵。”他说着,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之前他一直紧绷着,仿佛始终没有从作战状态中抽离出来似的,浑身的肌肉都僵硬着。
“好好享受这份昂贵的礼物吧。”
雪花落在地面,迅速融化掉了,变成湿漉漉的水汽。水汽合着新落下的雪花,降低了这一小片世界的温度。
在这终年恒温的地下,他们享受着片刻冰雪的气息,和月色一起,和梧桐一起,和海洋一起。
韩西堂双手插在兜里,来回跺着脚。从小生长在恒温环境中的人,是不太习惯这骤然低温的。
沈沛反而更习惯些。以前在孤儿院里,住的地方总是阴暗潮湿,冷冰冰的。他把一直搭在手臂上的外套递给韩西堂,看他穿上。
“过两天也是你的生日了。”沈沛说。他看着他,发梢,眉头,睫毛上都挂着白茸茸的雪花。
“你不用为我破费。”韩西堂说,“毕竟我才是钱多到没处花。”
沈沛笑。韩西堂为他送上这春夜里的一场雪,他确实没法回他同等价值的礼物。
他说:“也许……也有同类和她频率一样,只是他们隔得太远,一辈子都没法找到对方。”
韩西堂皱眉,微微歪头看着沈沛:“你说什……”
声音消失在雪花里。
沈沛跨前一步,在这漫天飞雪里,在这寂寂夜色里。他的内心一片荒芜,只有看不到尽头,一片黑暗的归乡之路。路在何方呢,路在何方呢。
27岁,他找回了记忆。他经历过冷硬,也经历过了柔软。
他知道,路的尽头,开始飘雪。
他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