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炉火旁。
沈沛只去过韩西堂家一次。那古朴典雅又金碧辉煌的建筑,浅灰色的别墅群前是一片玉兰花瓣组成的流云。
他们躲进韩西堂的卧室中,坐在炉火旁,对面是流传自地上纪元的画家真迹,是夕阳下金色的麦田和飞起的群鸦。他们喝着清甜的果酒,看着壁炉里烧得正好的火光。金红的光跳跃在他们眼中,在这幽静的花园里,在这富丽堂皇的建筑里,在这安静温暖的卧室里,在炉火旁。
在那里,沈沛看到了许多人的冷漠,也看到了一丝丝重重叠嶂下的真心。
韩西堂坐在他对面,穿黑色的晚礼服,白色衬衫的扣子随意敞着,露出清冽的锁骨。他说,除了我家里人,能自由进出我房间的,你是第一个。
他说这话时,领口的绿宝石别针倒映着金色的火光。那是一颗质地上乘,晶莹剔透的宝石,绿得像森林的眼泪,是森林中的母亲诞下新生命时流下的喜悦的泪水。
那极致纯粹的绿色,曾在沈沛的脑海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而此时,他看着奥德修·萧沆的眼睛,又一次想起了那枚在火光中沉默着的,绿色的宝石。
“怎么回事?”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东亚那边出了问题。”奥德修说。他的眼睛是暮霭下的森林。“是间谍泄露了名单,名字想必你听说过,叫苏青要。”
沈沛的食指微微动了一下。
“明白了。”他说,“是引渡条件吗?”
奥德修点头。
沈沛没再说话。他在脑中飞速处理着目前的一切信息,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提前做过估算和预演了,目前的情况,他和韩西堂不是没有考虑过,相应的措施也想到了,然而一切也只不过是推测,一切都比不过变化发生得更快。
终于,他重新看向奥德修:“你会帮我们,对吗?”
奥德修轻笑出声,笑声里有嘲弄的意味。
“别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帮你们。”他说,“而是我有责任,必须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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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西堂坐在审讯室里。北美联盟总部大楼,他在荆棘鸟军校念书时因机缘巧合也来过几次,多是匆匆一瞥,又或者是为了任务秘密潜入,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暂。而这一次,终于有机会好好坐在这里,在这矗立百年的怪物体内,长时间地感受这里的气息。
手铐早已打开了。事实上,作为涉嫌谋杀军部要员的嫌疑犯,他绝对是被优待的。单独的审讯间,没有留人看守,没有任何限制行动自由或侮辱人格的工具。桌上放着的不是玻璃杯和水,而是精美的茶具和香气四溢的红茶,还配了精美的甜点,虽是深夜,香气却像是下午。
他拿起一只茶碟,端详着这美丽瓷器上的图案。被玫瑰和尖刺包围的夜莺,在月色下唱着浅歌。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图案上,话却是对着隔壁房间的监察员说的。
“北美联盟总部的茶具,只用得起三流艺术家的作品吗?”
无人回答,整个房间静悄悄的。片刻之后,有人自外面推门而入。
是弗兰茨·孟德斯。白色的制服,和这惨白的房间一样,毫无血色,带着瘆人的凉意。弗兰茨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笑了起来。
“不愧是宣和夫人的公子,眼力果然很毒。”
韩西堂将茶碟放回桌上,也笑着:“宣和夫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这样称呼过家母了。”
“毕竟是自地上纪元时便最负盛名的艺术世家,现在依然牢牢掌控着艺术品拍卖市场最大的话语权。”弗兰茨盯着韩西堂的眼睛,“我很好奇,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中,到底是什么感觉?”
韩西堂耸耸肩,避开了这个问题:“如今这世上,早就没有什么真正的艺术品了,什么行业话语权,更显得可笑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回应着弗兰茨的目光。那接近金属一样的,带着死人复活般令人不快的光芒的眼睛,是韩西堂从小见惯的,令他极度厌恶的眼神。
“家父也算是在联盟里任职过的,套路的东西就免了。”他往后一靠,反而像是这里的主人般,悠悠然道,“有话不妨直说。”
“确实爽快。之前就有耳闻,我还曾怀疑过。”弗兰茨俯身向前,并未被对方带走节奏。“我之前说过,你们东亚的事,我毫不关心,只要不威胁到这边的利益,我便都无所谓。”
“所以你觉得我威胁到你们的利益了吗?”韩西堂说,“我可是被总部派来支援的,萧沆队长那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果没有我,怕是你们一区海线港口早就要强制封锁炸毁了吧。”
“这方面,我确实无话可说。”弗兰茨说,“可是,我们心知肚明,这并不是你的主要工作。”
“哦?”韩西堂看着他,“那么我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你和奥德修·萧沆的交易,我多少了解些。”弗兰茨突然笑了起来,“他是个蠢人,不是吗?”
“你指萧沆队长?我就不太方便评价领导了吧。”
“他是个蠢人。”弗兰茨重复。他的嘴角仍带着尚未消失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他以为能靠你们在军校时那点浅浅的交情换一点你对他的心意,以为他那无中生有的浅薄之爱能为你或者沈沛换回一点机会——真是愚蠢啊,他本就已经是自顾不暇的处境了。”
韩西堂挑眉,并未说话。
弗兰茨·孟德斯比他想象中更精明,一个捉摸不透的危险人物,不能掉以轻心。
“你知道他最愚蠢的一步棋是什么?”弗兰茨看着他,又问。
韩西堂没有说话。
“是他向你的示爱。”弗兰茨咧开嘴角,“多么愚蠢的欲盖弥彰啊,尽管我能猜到,这里面确实有他私心的成分在——而你毫不领情,对么?”
韩西堂耸耸肩:“一个相貌和能力都出众的人向你示爱,很难不心动。”
“可他不是沈沛。”弗兰茨说,“说起沈沛,密匙你已经找到了,对么?”
“原来是为了密匙吗?”韩西堂轻轻摇头,“比起我,直接问他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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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沈,相信我。”
队长办公室里,奥德修靠在桌边,疲惫地捏着眉心。
“如果韩不去执行七号门的任务,他只会被更快带走。我借任务的机会,为你们争取到了这些时间。”
“是因为只有七号门才能合理屏蔽掉一切监控,只允许队长级权限的人观战。”沈沛沉吟,“你是在那时就想到这个计划了吗?”
“都是迫不得已。”奥德修叹气,“我比你更不希望韩以身试险。”
“而你却让他暗中执行那么危险的任务。”沈沛冷冷道。
“这是代价。”奥德修说,“我也是基地队长,和你们的郑队一样,我首先应该以基地的利益为重。你想要我们的数据,就应该做好准备付出相应的代价,只是这代价由韩替你偿还了。”
“苏青要能这么做,我并不意外。”沈沛说,“可是,弗兰茨到底想从韩西堂身上得到什么?他的身份比我更特殊,东亚不会坐视不管。”
“恰恰相反。”奥德修看着沈沛,眼中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对面的这个青年,可以是个很好的医生,可以是个很好的研究员,可以是个很好的战士,但他绝不是一个很好的政客。他说,“此时此刻的韩,注定是要被东亚抛弃的。”
沈沛抬起眼睛。
“你们现在既不能指望依靠东亚联盟,也不能指望依靠韩西堂家族的势力。”奥德修继续道,“自由派也早就弃你不顾,你们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郑白衣。”奥德修同情地看着他,这天真的年轻人。“你们的队长,触发了队长级协议。现在,到了他替你们承担下这一切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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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在乎什么密匙。”弗兰茨发出嗤笑,仿佛韩西堂在说的是什么丝毫不值得拿上台面讨论的东西。“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对伊塔洛的研究虎视眈眈?那不过是个垂死之人对外界幻想的最后挣扎,人类夺回属于自己的家园?多么无聊狂妄的想法。”
韩西堂静静坐着,看对面那像隐士风干的尸体般消瘦的男人。他的眼中闪着某种疯狂的光,极度疯狂又极度冷静的,像刽子手的刑具。
“那么,你想要什么?”他慢慢地问道。
弗兰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睛,像下一秒就会扑过来扯烂他的喉咙。
“我想要的东西,自不必和你说,但我确实需要你做一件事。”他缓缓道,声音像野兽的利爪划过粗粝的石壁,“我需要你的认罪书。”
韩西堂放松下肩膀,笑了起来。
“是想要东亚保守派的妥协,对吗?”他看着弗兰茨,心里觉得可笑。绕来绕去不过是权力之争,永远都是权力,所有人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所有人的欲望都是一样的,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地下,这可笑的追逐永远不会停止。
“想要得到公共安全管理部的让步?”韩西堂说,“怪不得给我安个谋杀汉纳森的罪名——他曾在东亚任职过一段时间,在那里自有他的人脉,对吗?以为我是公共安全管理部部长的儿子,就能打着我的旗号要来你们想要的东西?”
“可惜你们真的想错了一件事,我家里的那群人,并不在意我的死活。”他说着,微微挑起嘴角,“如果你们拿着个来威胁我或者他们,真的是再愚蠢无力也没有的了。”
“是吗?”弗兰茨反问,语气淡淡,显然早已料到这回答。“是这么完美的家族关系吗?”
“北美的境况,我不想评说,但东亚那边,可是巴不得要切断对外联络的。”韩西堂说,“如果想借着我的手搅进东亚那团越来越紧缩的局势里,怕是行不通的。我不是缺口,只是一座孤岛。”
“孤岛?”弗兰茨笑着,“其他人也许是吧,可你绝对不是。”
他仔细打量着韩西堂,目光停留在他的颈间。?“很漂亮的项链。”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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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触发了队长级协议?”沈沛屏住呼吸。
他是知道郑白衣一定会保证他和韩西堂的安全的,但他没想到他用了这样决绝的方式。当初他选择来到东亚北区,便是看中了这位队长的人品。在来之前,他便为他做过详细的测评,包括对大脑数据图谱的详尽分析。但他仍没有想到,郑白衣甘愿为了他们,做到如此地步。
“你仍没有彻底了解你的价值。”奥德修说。他看着沈沛,这个年轻他几岁的后辈,这个吸引着全联盟高层注意力的年轻人。“你可能觉得自己是因为伊塔洛的研究而备受关注,但我可以告诉你,这绝不是全部。郑白衣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能认清你的价值,只是他从未向你提起过。”
确实。在北区基地时,沈沛甚少与郑白衣进行直接交流,穆槿死后,两人的交流便更少。郑白衣到底看重自己身上的什么东西?就连记忆都是最近才找回来的,郑白衣也不知道沈沛关于密匙和伊塔洛研究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呢。
是奥德修接下来的话,像拳头一样狠狠敲醒了沈沛。
“是郑白衣选择的你。”他说,“也许你不会相信,但确实是他选择了你——早在你之前,更早的时候,他便已经选择了你。”
沈沛睁大眼睛。
在北区基地这两年的记忆像洪水一样涌向眼前,一桩桩一件件,所有一切之前未曾留意的细节,对应着他逐渐拼全的回忆,全部涌向眼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没有什么命中注定。他明白,没有什么命中注定。
“如果他能撑得过早上。”奥德修说,“从下午接到密信起,郑白衣就已经在做准备。不出意外,他早上应该就能赶到这里。”
沈沛只觉得喉咙干涩,隐约间他觉得哪里一定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不对,他说不上来。
他咽了口水,才发出声音:“然后呢?”
“然后,他会带你们回东亚。”奥德修静静地说,“他会替你们顶下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带你们回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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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沈沛似乎是很好的搭档。”
“确实还不错。”?“像爱着诗人一样爱着他,对吗?”弗兰茨微笑,他似乎只会这一种表情,像在表达友善。他的脸上没有属于人类的表情,就连笑容也是机械化的。“济慈,叶芝,弗罗斯特……你应该很喜欢叶芝这座城市吧?”
“比荆棘鸟市有趣些。”韩西堂说,“你知道的确实不少。”
“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些。”弗兰茨谦虚地摆摆手,他指了指桌上的红茶,“不喝一些吗?茶已经冷了,要帮你换新的来吗?”
“无所谓。”
“别担心,里面没有加别的东西。”弗兰茨说,“我是不会对你用药用刑的,你知道。”
“我并不担心这些。”韩西堂说,“我只是不喜欢这种红茶,咖啡有吗?”
“什么都有。”
弗兰茨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推门而入,端走彻底冷掉的红茶,紧接着就有人跟着进来,放上热气腾腾的咖啡。
韩西堂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是很稀有的咖啡豆磨制而成的,带着淡淡的玫瑰和柑橘的香气。
“你对沈沛怎么看?”弗兰茨突然问。
韩西堂并未立刻回答。他不紧不慢地品着咖啡,然后放下杯子。
“极出色的一个人。”他说,“极聪明,极冷静——你想听哪方面?”
“你对他的感情。”弗兰茨说。
“你大概是想听他对我有多重要。”韩西堂说,“确实,我很欣赏他,外貌,学识,见识,感受力,审美和喜好,都极对我口味。你把这理解为爱也未尝不可。”
他顿了顿,又说:“是的,我爱他,但这爱并不是不可替代的,也不是最初的唯一的一份——它几乎不伴随欲望和情愫,对我来讲,这是可有可无的一点消遣。”
“我毫不意外你的回答。”弗兰茨说。他的笑意更深,显得胸有成竹。“毕竟,你最初的那一份,对象并不是他。”
他挥了挥手,左侧整面墙的监视窗撤掉防护屏,可以直接看到隔壁房间的全貌。韩西堂顺着他的手势扭头看去,在目光聚焦的一瞬,凝滞了呼吸。
那间惨白,空无一物的屋子里,面对他站在正中央的,是他的诗人。
南涧穿着黑色的联盟制服,静静站在那里。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黑发,熟悉的眼梢和鼻梁,熟悉的嘴唇和侧脸的线条。
眼睛却不同的。那如星辰一样的眼神消失了,那带着明亮光彩的,带着能刺痛韩西堂眼睛的目光消失了,只剩一片黑夜。
弗兰茨站起来,绕过桌子,来到韩西堂身后。他将两只手搭在他肩上,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可是沈沛并没有把他全部的秘密告诉你,对吗?”
韩西堂一动不动地盯着与他只隔了一扇窗子的南涧。他的爱人,他的诗人,他那从自然中走出的灵魂,教会他爱为何物的人。他只觉得浑身都冷下去,只有心脏一下一下地锤击着胸膛,几乎要砸出个洞来。
弗兰茨·孟德斯的声音像冰冷的刀刃一样割在他的神经上。他说:“也许沈沛只告诉过你,他所在的实验室需要支援,也许他也告诉过你,他以前是身不由己才做了一些事,对吗?”
他打了个响指,隔壁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士兵走进来,走到南涧身后,他掏出手枪,对准南涧的后脑。
一声枪响。没有装消音器的手枪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震得韩西堂猛地一颤。但弗兰茨死死摁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有更多的动作。
子弹穿透了南涧的头颅,穿透了他的额头。血顺着贯穿的伤口染满整张脸庞,他冲着韩西堂的方向直挺挺地倒下了。
韩西堂屏住呼吸,用尽最大的毅力,克制住周身颤抖。心脏就快要跳出胸腔,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弗兰茨却享受地笑着,又说:“有趣的事还在后面。”
片刻之后,那扇玻璃窗上,先是出现了一只手。染着鲜血的手拍在床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接着,中枪的南涧缓缓站了起来,迟缓而凝滞地,重新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他的脸上仍挂着血迹,触目惊心的红色遮去了他本来的面目。他站在那里,额头处的贯穿伤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神经连起神经,肉丝连着肉丝,像扭动的蛆虫般,连接成身体本来的样子。
那些蛆虫在南涧的身体里蠕动着,在他的脸上,在韩西堂曾深爱之人的面容之上,在他的诗人的身体上蠕动着,愈合着,做出新的躯壳。
他再也控制不住那股恶意,弯着腰干呕了起来。
弗兰茨却像是吃了一惊似的,以一种势在必得的语气,轻轻道:“啊,沈沛没有和你提起过,他在南涧身上,做过这样的实验么?”
韩西堂弯着腰,强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恶意,他咳了几声,擦了擦嘴角。
颈间传来凉意,那是沈沛送给他的项链。
沈沛说,如果有一天我误入歧途,你可以随时触发口令,终结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