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人们仍记得光。
韩西堂登上后羿号,看着备战广场尽头的监控台。他知道,沈沛此时就在里面。
曾经他们是很好的搭档。来北美时,沈沛也曾同他一起登上这战甲。平时的战斗中,站在监控台前的沈沛发出的每一条清晰的指令和建议,都是他更多一双的眼睛。
沈沛的声音很特别,不同于常规军人多少有些冷硬的语调,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银色的温柔,语气也常常是安静的,便给这银色的温柔又镀上一层冷光。他说话时,尾音偶尔会习惯性地向上扬起,轻飘飘的,像风吹过冬夜月色下闪亮的河川,吹起冷柔的清波。
“六级变异,同调率建议保持在八十五。”
说这话时,沈沛的语气有些嘶哑,带着干涩的顿感。
韩西堂没有说话,回应监控台的是精准稳定的数据。
“威廉会负责六号门,不用担心。”这次说话的是秦暮歌。威廉·翁贝托的机甲正矗立在后羿号的不远处。贝德维尔,最终之战中活下来的最后一个骑士,执行亚瑟王最后一个命令的人。那台通身银白的战甲泛着冷光,安静得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
橙色制服的技师,蓝色制服的实验员,黑色制服的战士,白色制服的监察员。在这不见天日的一区基地里,每个人都分身乏术,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门已打开,韩西堂走出去,他的面前只有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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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是柔软的。柔软的声音,柔软的笑意,柔软的手掌,柔软的眼睛。但这柔软里一旦附加上别的东西,就变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比如柔软中带着沉稳的声音,柔软中带着坚定的笑意,柔软中覆着枪茧的手掌,柔软中藏着锐利的眼神。这被柔软的光笼罩着的高贵的灵魂,是韩西堂的爱人。
这是无关情爱的爱。对于生长于中央市第一区的家庭中,目睹父亲从巅峰跌落低谷,又从低谷重新爬上巅峰,这期间经历了挚友死亡,亲人背叛,骨血分离之痛的孩子来说,这是太过陌生的一个概念。
尤其是韩西堂。他从小就是一个太过漂亮的孩子,即使是在被软禁家中那几年,依然因这出众的外貌和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危险敏锐的感知而提前铺下的无辜的防御,得到了尽可能多的优待。而这优待也仅仅只能保证他免受皮肉之苦。那张漂亮的脸蛋始终漂亮,旁人也并不知这五六岁孩子在生命过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这漂亮表象的维持舍弃太多本应拥有的情绪。
上初中后,家境慢慢好了,女性朋友便没有间断过,上高中时,女性朋友便成了女朋友,名字多到他也记不清顺序,有一区同他门当户对的名门之后,也有二区那些挤破头换得一张门票的同样“出生在云端”的少女。
都是虚情假意,都是各取所需。韩西堂的身体在那几年开始愈发挺拔高挑,脸蛋也越来越漂亮,这漂亮中开始出现随着年纪增长而呈现出的锐利,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出众。
但这样的出众,他从未在意过。他的父母就曾因太过出众而险些惨死,死里逃生后,险象环生地在夹缝里摸索出一条介乎于出众和隐忍之间的路,不至太过做作,也不至太过夺目,走得步步艰难,看上去却依然从容优雅。
从四五岁起就开始学会封闭内心不露情绪,只将人们愿意看到的一面展现给大家看的韩西堂,早就已经学会利用这些与生俱来的优势。人们想看他漂亮,他便展现漂亮,想看他痛苦脆弱,他便展现痛苦脆弱,他活成一个别人眼中有血有肉的人,又在别人偶尔瞥见的时候,露出一丝带着嘲讽的浅笑,这让他的形象更丰满也更神秘,谁知道呢,谁真的在乎呢。
那些容貌出众身材窈窕的少女们,想要听好听的情话,他便说给她们听,想要吻便给她们吻,吻,爱抚,爱,他都能给,他能给她们理想中的爱,他是个很好的爱匠。
大学来了北美,与东亚的那圈子来往的少了,人更随意起来。女朋友变成了情妇,他有很多的情妇。都是浅尝辄止蜻蜓点水的,带着淡淡的嘲弄。
他是不关心这世界,也不关心他自己的。世界是假的,他自己也是假的。可艺术是真的。那些流传自地上纪元的,那些夕阳下的麦田,月光下的海面,倚窗读信的少女,高举利剑的武士,那给爱人的诗,垂死的诗人,火焰的光辉,那些是真的。
从他放弃进入音乐学院,而选择远赴北美读政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决定从一个真实的窠臼中走出来,去向虚假的战场。
一切都是假的,他漠不关心。
爱是太过陌生的一种感情。爱自己,爱别人,爱这虚假的世界。女人曼妙的身体缠在他怀里,柔软温热的触感,玲珑有致的曲线,光滑无暇的皮肤,如同丰盛植物般浓密的长发。太软了,软得几乎像水一样,只有他将她狠狠扣在身体里时才能感觉到一点虚幻的真实。他把这情欲理解为爱。
在学校里,他是完美的学生,在床上,他是完美的情人。漂亮的容貌,漂亮的身体,漂亮的头脑,漂亮的成绩。这是北美最顶尖的贵族学校,从政治系毕业的年轻人们,将成为这地下世界新一代的领航者。
他看着周围那些跃跃欲试的,眼中闪着希望之光的年轻的同学们,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嘲弄的笑意。这笑意在他人眼中,被解读成优雅的,深情的,自信的,游刃有余的,无论什么样的解释,韩西堂都不在意,他是戴着面具的假人。
那些年轻人无比期待的未来与光荣之路的终点,韩西堂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目睹过了。是由鲜血,泥泞,尸体,藏在金碧辉煌大厅之下的腐尸,藏在优雅高尚之人心中的污垢堆砌起来的高高的巅峰。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和他的兄长,他的父亲一样融入这极小极高的圈子里,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穿着黑色的制服,戴着黑色的绶带,俯视这黑色的世界。
一切都是假的,没什么值得期待,没什么值得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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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级入侵种已经具备高等智慧,经过变异的尤其难以捉摸。变异的不仅是那庞大的躯干,还有更具攻击性的诡异的思维模式。韩西堂的脉冲炮仅能摧毁一半的攻击,想要一击致命只能近身搏斗。
在这海洋的最深处,在这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冷静些。”沈沛的声音响起,“数值不要变,没必要升高。”
冷静?韩西堂暗笑,他从来都很冷静。
光剑斩断对方的尾鳍,巨大的带着利刃的尾鳍如城堡坍塌般倒下,这疼痛激怒了巨大的怪物。
后羿号倒下了。向后倒去,被压制在这深海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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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每天这样笑着,偶尔也会觉得累吗?
韩西堂是在新生入学典礼上见过他的。他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代表学校欢迎新成员的到来。他站在台上,穿一身黑色正装,头发向后梳去,眼睛亮若星辰。他的音色像地上纪元流传下来的大提琴,有古典的优雅,语速稍慢,带着沉稳的柔软。他发言后,是韩西堂作为新生代表的演讲。两人在后台擦身而过的瞬间,韩西堂距离无比接近地看到他的眼睛,那眼睛带着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一种光彩,看得他眼睛发酸。
后来他才知道,那光彩来自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的坚定信念。因太过坚定而显得锐利,因太过崇高而显得清冷,却在他与生俱来的柔软中,显现出一种冰山融化的雪水才有的清澈。
这样的一双眼睛,在韩西堂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所有人都带着欲望,所有人都带着目的,所有人都带着刀。而他,他把刀奉献给理想,他的眼中有诗歌也有阳光,真正属于太阳的光彩,燃烧于这地下王国。
他说,你每天这样笑着,偶尔也会觉得累吗?
他说这话时,那双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韩西堂,毫无遮掩,毫无蒙障的一双眼睛,身上有淡淡的烟草香。
韩西堂问他,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呢?
那时他们已经很相熟,高他两届的学长,同样优秀的两个人总会互相吸引。一开始他们只聊课业,虚与委蛇的政治,再后来,他们聊起了诗。
韩西堂总觉得,他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适合这个世界的。那个属于联盟的世界里,没有人有这样诗性的灵魂。
他说,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就必须要深入到黑暗的最深处,在那里适应规则,改变规则,再创造出新的规则。
他说,西堂,新的权力推翻旧的权力,这本身没有意义。就像俄狄浦斯弑父娶母,他便成为了新的父权,而这权力的本身是没有变化的。想要有变化,必须冲破旧的模式,而这过程势必是惨烈的,为了其他人,我愿意先一步承受这惨烈。
像大提琴拉起弓弦,古典的乐章汩汩流淌在空中。他说这话时,坦坦荡荡,带着一种近乎可笑的,率性的天真。
韩西堂却有一瞬的刺痛。正是他这近乎可笑的天真,带着毫不矫揉造作的悲勇,像针一样扎在他心脏上。
是多么光彩夺目的人啊。和那些站在联盟顶端,拥有蛊惑人心的魅力的那群人都不同。他问,这世界上,有值得你这么做的人吗?
不是一个人,他说。他笑看着韩西堂。他们坐在校园的草地上,背靠茂盛的枫树,红叶落在身边,像毯子一样。
我想要做的,从来不是只为了某一个人。
可那多么虚幻啊。你看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到你。
我不需要他们看到我啊,西堂。我只是想让他们看到光。
——就像真正的月光洒落海面,星光铺满天空,太阳的光彩落在树冠上,夕阳的余晖笼罩着金色的麦田,群鸦飞起,雪花落在脸上……你是想象不到真正的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的吧?据说地上的四季是很鲜明的,夏天可以热得人辗转难眠,背上粘满了汗,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晚上一定不能喝醉才回家,睡在雪里,第二天便是一座冰雪的墓碑,秋日的天空比其他时候都要高些,更清明些,带着疏离的高雅,所有植物的颜色都变得更丰厚深沉了,它们在等待生命的沉眠。
韩西堂跟着这大提琴一样的话语飘忽着,像是透过他的描述,能看到他心中理想的世界。他忍不住问,那么春天呢?
春天?他笑着,春天是多么好啊,冰雪像嘴角的皱纹,随着微笑荡漾开去,消失在冷飕飕的空气里。风也和顺起来,吹过柳树,柳枝便抽出新芽,种子破土而出,绽放成什么样的植物,没人知道,可这一切都令人期待。新一轮的生命随着那风被唤醒了,是充满希望,生机勃勃的季节啊。
他扭过头,看着韩西堂。他的笑容映在他眼里,那天真的理想主义的光辉。
你也是像春天的一样的人,西堂。你的生日,就像这被春风唤醒的清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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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种变异的手臂卡着后羿号的上身,另一只手臂插进后羿号的左肩,那双闪着红光的眼睛在巨大锋利的口器后面冷冷地盯着驾驶舱,那两颗燃烧在漆黑海底的鬼魂一样的火光,像是能透过黑色的防护罩,看清韩西堂的眼睛。
AI提示回荡在驾驶舱里,也回荡在监控台前。
机体受损百分之三十,氧气储存装置出现故障,氧气含量低于百分之五十。
韩西堂的身体被固定在驾驶席上,透过驾驶舱的防护罩,那丑陋诡异的怪物的头颅就在他面前,近在咫尺,他冷静地,不躲不闪地,回视着那变异生物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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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夜,韩西堂去送他。他问,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臭名昭著的军校,以极端严苛的训练和极高效的管理模式闻名的荆棘鸟军校,校训同名字一样,是将荆棘刺入胸膛的军人的信仰。
他应该是诗人,有大提琴的音色,有河水一样的灵魂,有山泉一样的浪漫,有云一样的思绪,有夜空一样的心。他在韩西堂的心中,是从自然中走来的人。
韩西堂本已做了决定。如果在这什么都是虚无的世界里,一定要找到一点在意的东西,那么他在意他——这由诗歌和自然组成的灵魂。他说他想从政,在黑暗的最深处改变这个世界,那么他便陪他一起走入这黑暗。这黑暗的世界他从小便熟悉,深谙这法则,而他却是自然中光明的灵魂,他自由自在的,若不陨落,注定走不远。
但若陨落,也便不再是韩西堂所爱的灵魂了。
他珍惜这光。
可他却只是笑着,抬手放在韩西堂肩膀上。
我知道自己的弱点,他说。我们即将要面对的,是比在学校中学到的更艰难的世界。我不像你,西堂,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你是习惯了这地方的。你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也能走得很远,而我,想要成为那个真正可以保护你的人。
他捏了捏他的肩膀。他们有着同样的身高,视线相平,彼此都可不卑不亢地看向对方。
如果我能走得和你一样远,我便与你并肩而立,我们一起改变这地下的规则。如果我追不上你,那么至少,从荆棘鸟走出来的我,可以站在你身后,护你安全。
那双手本应握着钢笔,本应拿着画板,本应握着琴弓,但他手心盖着薄薄的枪茧,从今往后,那双手中,只有杀人的凶器。
我想先替你看看这真实的世界,他说,如果你来自的世界比它更残酷,西堂……我愿意为你承担一些。
他俯身向前,在他额头落下轻轻一吻,之后,他转身离开。
他的诗人离开了。
他的诗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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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西堂吼:“能不能听到我说话!”?监控台前一片寂静,后羿号单方面切断通话,只能通过实时监控看到变异兽近在咫尺的口器,几乎填满整个屏幕,那是韩西堂正亲眼得见的景象。
他怒吼:“能不能听懂我说话!”
他直视那变异生物血红的眼睛。那带着暴戾凶残的污浊的红色眼睛,有着蛇一样狭长的瞳孔。他知道,对方也在盯着他,带着和他同样的审慎,两个全然不同的生物体,第一次这样直接地交流。
沈沛沉默地站在监控台前,紧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那数据稳如磐石,几乎没有一丝波动,甚至看不出这是来自一个正处于激战中的战士的体征。韩西堂势在必得,他是明白的。
奥德修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监控屏:“韩到底在做什么?”
沈沛并未看他,只是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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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沈沛第一次知道荆棘鸟军校,是在中央军校念书时。他听赵灯偶然说起过,如果能考进那所学校,便是身为一个军人证明自身实力的巅峰。
他本身是不屑的,一种医学院学霸的不屑。知识才是力量,他想,你个武夫知道什么。
后来去了北美,加入了西奥多·伊塔洛的实验室,他才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如今的作为,和荆棘鸟军校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把人驯化成武器,把灵魂浇筑成钢铁——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人就是人,不是任何别的东西。
他站在玻璃窗前,看着培养槽中入侵种诡异的身体。三十年前,对入侵种的研究还处于一种尚为自由的阶段,民间也有科研组织成立自己的研究室。直到十年前,民间实验室全部被封锁取缔,联盟立法明令禁止对入侵种的进一步研究,而伊塔洛依然没有放弃。
不只是他本人不愿放弃,也有人希望他不要放弃。
联盟法律的基石是公平和正义?沈沛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这法律所限制的人群,永远不会是联盟本身的那群人。
他扭过头,看着另一端的培养槽里静静躺着的躯体,一个人类的躯体,没有意识没有灵魂,只有营养管道延续着他虚无的生命,大脑的另一端接进入侵种的身体。
沈沛是不全然赞成伊塔洛的研究的。西奥多·伊塔洛将他毕生的精力倾注在这研究上,这超人的意志之下是超人的疯狂。为了重返地面,他可以不择手段。
比如研究入侵种的大脑,比如豢养入侵种,比如将入侵种的基因提纯,注射进人体中,比如改造人类的基因。
最开始,实验材料是死刑犯,再后来愈演愈烈,直到和军部高层达成秘密协议,开始往实验室派送军校学员时,沈沛便知道,他目睹着他曾经尊敬的教授走进黑暗之中,而他是他的同谋。
在这藏于地下更深处,比整个地下王国都更深邃的地下深处,他看着一个个年轻人像动物一样被运来,注射针剂,陷入昏迷,躺在手术台上,被他们做着改造手术,注入属于怪物的基因组,细胞破坏细胞,神经摧毁神经,一个生命毁灭另一个生命,最后都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沈沛戴着防毒面具,站在穿白大褂的人群中,手握本应救人的手术刀,做着非人的手术,眼看着自己亲手把人变成怪物,然后丢进培养槽中,静静观察他们自生自灭。
在这样的环境中呆的久了,人越来越不像人,每个人都长着怪物的脸,而那些怪物的脸,慢慢又化成人形,融入他们中间。
有人说伊塔洛已经疯了,有人说他执迷不悟,有人说他理想崇高,有人说他坚定不屈,有人说他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沈沛却想,在这里,人也都不是人了,哪来的什么最后的希望。
他认同光明,认同希望,认同重返地面看到天空。但他始终无法认同,把人不看作人。
生命的美丽既来自勇敢也来自脆弱,既来自坚定也来自敏感,人可以既自私又无私,可以既懦弱又悲壮,这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来自“人”的骄傲。
人,不单单只有活下去这一个目的。
人不再是人,重新得来的光明也没有意义。这样的天空,沈沛不屑看到。
和伊塔洛发生过几次争执后,沈沛退出了人体实验组,只从事最简单的数据整理工作。再后来,由于联盟高层的利益牵扯,向伊塔洛运送活人材料的行动也被终止了。
联盟给了西奥多·伊塔洛新的任务,制造足以对抗入侵种的人形武器。
这是仿生人禁忌技术的开端。
彼时,伊塔洛人脑对入侵种大脑基因碎片的融合已经初见成果,入侵种的信息开始复制,要想了解怪物,首先就要变成怪物。如今那群人型的怪物已经躺在培养皿中了,他们曾经是某些人的丈夫,儿子,父亲,情人,挚友,而此时此刻,他们是携带着怪物基因的器皿。
最开始制造的一批仿生人,是没有灵魂,没有情绪,也没有思想的。他们的大脑里复刻进怪物和人类融合的数据,以人的角度分析着怪物的思维模式,再连接到机器上进行模拟机甲反击。但这实验是失败的。怪物的思想几乎是在瞬间攻占大脑,反过来攻击人类的基地。
慢慢摸索中,发现不植入人类的情绪是无法成功的。人类的感情,人类的思想,人类的性格,人类的灵魂,这些只属于人类的无比脆弱的东西,是对抗入侵种病毒一样残暴的爪牙的防线。
那些躺在培养皿中的“人”,开始为仿生人提供人类的素材。仿生人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凭借那些死去的记忆,成为外面那些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得见的人们的丈夫,儿子,父亲,情人和挚友。
他们学会了流泪,学会了笑。他们可以反击入侵种了,每一次的反击都堪称迅速有效。
生命体维持的时间长度始终是无法被攻克的难题。仿生人的大脑只能承担一个人类数据库的容量,只能承受一次战斗的强度。当他们的大脑遭到破坏,无法继续战斗,而身体却仍完好的时候,也便失去了继续利用的意义。
就像脏了的试管丢入垃圾桶。那些有着健康身体,完整回忆,会流泪,会恐惧,会笑,会感到幸福,会有对家人的思念,会有对爱人的关怀的感情的仿生人们,被集体关进狭小的房间,用机枪扫射,用火烧焦。
人已经没有了人的灵魂,躺在培养槽中,站在观察室外。那些有着人类灵魂的仿生人,尖叫着,颤抖着,恐惧着,哭着,哀求着,绝望着,看着窗外的“人类”,那些“人类”穿着白大褂,戴着防毒面具,遮去了人的面孔,彻底化身成怪物。
沈沛也是其中一员。
再后来,西奥多·伊塔洛拒绝了接下来的实验,那也是联盟决定剿杀他的开端。
伊塔洛的地下实验室被烧毁了,里面所有的器材,数据,培养槽中的尸体,尸体死去后的尸体,一切的一切,都湮灭在地狱之火中。沈沛从那活着的人间地狱中走出来,太多生命都在那火里灼烧干净了,来自军校的年轻挺拔的青年,丈夫,儿子,父亲,情人,挚友……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只记得他们的编号,那一串串代表着标本和材料的编号。
他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他也早就已经不能被称作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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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短短的一秒被无限地拉长,那漫长的一秒钟里,韩西堂与变异后的六级入侵种长久地凝视着,揣测着对方的思想,试探着对方的敌意。
接着,像是时间的弓弦被打断,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时间继续飞一样地流走,在这幽深的海底,激战的双方同时重新举起凶器,韩西堂更快一点,光剑斩断了对方的首级。
后羿号重新站起来。在这冰冷黑暗的海底,在这如小山般倒下的怪物身旁,他静静矗立,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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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基地,医疗室里,沈沛为韩西堂处理着在激战中裂开的伤口。两人默默地都没说话。沈沛一圈一圈细心缠着干净的纱布,修长的手指在韩西堂肩侧翻转。终于,他说:“他叫什么?”
“嗯?”
“你大学的学长……”沈沛犹豫着,还是继续道,“他叫什么名字?”
韩西堂抬头看他:“问这干嘛?”
沈沛有些局促,但他手下没停,依然有条不紊地缠着纱布:“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只是想记住他的名字。”
韩西堂垂下眼睛,沉默。
半晌,他说:“南涧。”
他重复了一遍:“他叫南涧。”
像山间的溪流一样,从自然中走出来的人。他的诗人。
沈沛默默念着这名字:“南涧。”
他记在心里了。那烧毁在火海中的逝去的人,那些编号和数字之下的真实的人。很好的名字,应当属于一个干净的灵魂。
他叹了口气,将纱布拍拍好,手放在韩西堂肩上,垂目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放心。”他说,“我不会是第二个伊塔洛。”
他看着坐在病床前的韩西堂,略微低他一些。韩西堂说:“我不在乎。”
说这话时,他笑着,眼神却像在哭。
沈沛没再说话。他只是跨前一步,揽着韩西堂的肩膀,将他揽进怀中。
他的嘴唇离韩西堂的额头那么近。他微微低头,在他耳边轻轻说:“相信我,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