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需要我怎么做?”
短暂的休整之后,韩西堂的伤总算对出战不会产生太严重的影响。换药的程序照旧是在宿舍进行的,沈沛始终无法信任基地的医疗室。韩西堂低头看着把头发终于剪短的沈沛,露出眼睛和挺拔的鼻梁,正仔细地把干净的纱布一圈圈缠在伤口上。
“以我们现在的处境,最好是什么出格的事都不要做。”沈沛说,“奥德修只是做了担保,但他的力量终究有限。况且,北美这边的实验室虽然设备一流,但有些实验是不能在这里做的。”
“伊塔洛的研究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不好在这里讲。他最后的实验没有做完就被迫结束,给我的数据其实也是不完整的。我想要继续他的研究,就一定要找到一个绝对安全保密的地方才行。况且,我现在缺少最重要的实验材料。”
“是什么?”
沈沛把纱布缠好,帮韩西堂穿上上衣,抬眼看他。
“入侵种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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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哦。”韩西堂说,“你这个要求提的可是有点高。”
沈沛点头:“确实,至少在三十年前,对入侵种的研究还处于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下。再之后的十年,针对类似研究的限制开始逐渐紧缩,直到二十年前,联盟彻底下令终止了这种研究,给出的理由是随着入侵种等级的进化与变异,携带的未知病毒和基因数据会严重威胁到地下人类的安全。”
他后退一步,坐在床边,与韩西堂面对面,继续道:“那段时间,正巧也是联盟开始缩进信息渠道,各大陆信息沟通受阻的开始。对入侵种的研究,可以直接导向至地上环境的推测,这是除了七号门外,人类最直观获取地面信息的方法之一。地面环境是否仍然适宜人类生存,入侵种在地面的分布和繁殖情况,以人类现有的力量是否可以为重返地面抗争——伊塔洛在联盟施压的情况下依然坚持进行研究,十年前这个方向的研究就已经列入触犯联盟法律的范畴内,但他仍然没有放弃,并且把数据加密成一般性质的研究结果,但依然没有逃得过联盟的围杀。”
“他是从哪里获得的实验材料?”韩西堂敏锐地问。
沈沛耸耸肩,没有说话。
“这是他的渠道。”他说,“他从未向我说过。”
韩西堂想了想,又问:“你们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什么?”
“两年前得出的结论,放在现在已经不再适用。”沈沛淡淡地,“入侵种的大脑具有迅速衰败的特性,死后不超过24小时就会彻底腐烂,人工豢养的方式也行不通,等级太低的没有研究意义,太高的具有的危险性倒是其次,具有中等智慧的入侵种,就已经拥有先行自杀大脑的意志意识,往往没有等我们获取到有效资料,数据就已经作废了。况且,最近几年它们的进化产生了突变因素,变得越来越难以总结和预测。”
韩西堂没说话。他盯着沈沛的眼睛,他的眼睛亮若晨星。
墙上的挂钟秒针发出的轻响如巨锤砸在地面,房间里静得反常。沈沛看着韩西堂,揣测不出那双明亮眼睛背后的深意。
终于,韩西堂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气息很稳:“你们人工豢养了入侵种?”
沈沛沉默良久,而后点了点头。
韩西堂自嘲地笑了一声,气息短促地自鼻腔出来,消散在空气中。
“我的朋友不算多。”他慢慢说着,眼神并不看向沈沛,他看向别处,微微侧着脸,露出山脊一样利落的下颌线。“大学时,有个一直很照顾我的学长,高我两届,毕业后考入了荆棘鸟军校。在学校的那段日子里,我和他的友情,并不比你和秦暮歌的更浅。”
他像是陷入回忆中一样。沈沛很少听韩西堂认认真真地讲起他自己从前的事,他们聊过很多话题,聊过诗歌和文学,聊过绘画和先哲,但几乎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少聊起曾经的往事。韩西堂说得更少些,沈沛也只是从之前认识他的人口中零散地听过一些信息,比如安德尔·张,比如韩星明。
他带韩西堂看过叶芝街头的景色,也得知从小的朋友是他们二人共同的伙伴。他分享了自己能分享的信息,而对韩西堂却依然算不上全然熟悉。
“你去过我家,大概也能知道我这样的人,恐怕是很难能交得上什么真正的朋友的,他算一个……我身边不缺互相利用的人,沈沛,包括你我如今也是如此。我并不否认互相利用的关系就一定是不被我珍视的,恰恰相反,这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熟悉的一种交往方式。”
他叹了口气:“可他是唯一一个……唯一一个,我愿意相信,不会利用我的人。’我愿意成为你的武器’,这句话我听太多人对我说过,而他是唯一一个,我愿意相信讲的是真话的人。”
“他考上军校研究生的第一年,便在一次秘密任务中阵亡了。对于那次任务的细节,我查不到任何线索,但那成为我决意考取军校的动力和原因。两年后,我站在他曾在过的地方,这些年来,也算查到了一些当年任务的信息。”
“能让一个优秀的军校学员,联盟预备军官以渎职罪盖棺定论,掩盖了任务本身黑暗的荣光,剥夺了他曾经信仰的一切属于联盟的骄傲,为联盟卖命之后,甚至没有资格穿上黑色的礼服,不允许立碑刻字,家人被封口监控,他的母亲在三年后不堪重负,终于精神崩溃跳楼而亡——这一切的起因,那次被列入最高等级机密事件的任务——”?他的声音有轻微的哽咽,但被很好地压了下去。他转过头,盯着沈沛的眼睛。
“四年前的10月15日,你所在的基因研究所实验室,发生了一起神秘暴乱事件,没错吧?”
沈沛没有说话。韩西堂依然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眼中泛着血丝。
“事实上,那场暴乱,是你们豢养的入侵种突然暴走,事态无法控制,才请求荆棘鸟军校的支援,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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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能说什么呢。韩西堂为了挚友的死走上的那条路,和自己当初为了梁辰一路走来,又有什么分别?
他本应有着辉煌的未来,名校政治系的毕业生,公共安全管理部部长的公子,本应属于联盟,有着光明的前途。沈沛本就一直好奇,韩西堂为何会选择在大学毕业后考入荆棘鸟军校,那所臭名昭著,但又在业内极富盛名,无数人为一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的顶级暗杀者培训集团。他曾问过韩西堂原因,而对方也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有些事,站在太高的地方,是看不清低处肮脏的细节的。
他本可以站在联盟的顶端,成为那极小圈子中的一员。但他为了朋友选择去向低处,亲眼看看那些藏于污水沟中的碎片。
那些受过最严苛和最精尖训练的年轻人们,有的活着走出来,身披荣光,成为像奥德修·萧沆那样的基地队长,成为像韩西堂这样的王牌驾驶员。那些没有走出来的,因训练和任务死去的,或许身披联盟旗帜成为英雄,或许像韩西堂的朋友一样,因任务内容太过黑暗,成为被背叛的牺牲者。
在没有认识韩西堂,尚且还在基因研究所跟随伊塔洛学习的沈沛,对荆棘鸟军校自然是早有耳闻。在他们眼中,那些被培养而成的精英,无非是没有名字的凶器,精准有力,善于处理突发情况和后续收尾的脏活的好工具。他们确实也是这样用的,向荆棘鸟军校申请秘密援助不止一次,正如西奥多·伊塔洛在明知触犯联盟法律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进行研究一样,他们的背后都有着藏得更深的支持者。
那次意外事件中,一共死了五人,两名研究员,三名暗杀者。毁了两间实验室和一间观测场,有史以来受损最严重的一次,那之后,伊塔洛便放弃了人工豢养入侵种的计划。
他们也无非是一群打着光明的旗号,做着黑暗之事的杀手罢了。
这些年来,沈沛目睹过的禁忌实验实在太多。人的,非人的,杂交的,凶残的,伪善的,冷酷无情的。有时他是旁观者,有时是参与者,有时是制定者。那些黑暗的记忆总是萦绕在脑子里,白天的实验室里充斥着陌生生物的惨叫,晚上回了宿舍,那叫声一遍遍回荡在耳边,吵得他整宿失眠。
违背法律的,违背道德的,违背伦理的,那些实验他都做过了,为了得到一个数据而费尽心思,为了探索出一种新的模式而狠下心肠。很多时候他甚至会质疑西奥多·伊塔洛的初衷,那些非人性的实验,究竟是否是为了引领人类重见光明而存在,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推翻再来,一次次的突破底线,一次次的新的失败。有些大型实验引发的不可预知的后果,总会一次次地申请暗杀者的秘密支援。沈沛看着那些与他匆匆擦肩而过的面罩遮脸的年轻人,在他眼中,他们没有名字。而他也知道,戴着防毒面具的自己,在那群人眼中,何尝不是无名的怪物。
被植入记忆干扰器的那两年,是沈沛睡得最安稳,内心最平和的两年。尽管在那两年中,他失去了战友,心中只有为梁辰复仇这一件事,但他晚上入睡时,耳边终于不再回响着那些人类和非人类的惨叫了。
在这个联盟里,没有一双手是干净的,包括他自己。不管为了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的手上始终沾满鲜血。
如今他的记忆都回来了,最后一块拼图也严丝合缝地归了位,该面对的该承担的该偿还的,也都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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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不能解释,什么都无法解释,什么都不必解释。
做过的就是做过了。为了追求真正的天空也好,为了听到自由的风声也好,那些罪恶的事,他终究都是做过了。他看着韩西堂的眼睛,不躲闪,但也实在想不出回应的话来。
韩西堂说:“关于伊塔洛的实验室,我还有一个问题。”
沈沛点点头。喉咙干涩发紧,他咽了一口口水。
韩西堂看着他:“你有没有做过人体试验——活人?”
沈沛没有说话。但他移开目光,低下了头。
没有了略长头发的遮掩,灯光从头顶洒下,长如鸦翅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纤细的阴影。
没等来回应,韩西堂冷笑一声,一拳砸在墙上。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乍然响起的警报声打断。一级战备警报,三号门和六号门同时遭遇攻击。韩西堂站起来,看都没看沈沛一眼,径自朝门口走去。
沈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头仍低着,声音却很冷静:“我没有主动做过,但是我参与过,所以我不会被自己争辩。”
他松开手,垂在一边。
“知道我为什么会问你这个问题?”韩西堂背对他站着,高高大大的身影有一半在阴影里,他语气锐利如刀,看不清表情。
“我的同学里,有被送去你们那里作为实验材料的。”他说,“我本一直不信你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