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是在凌晨三点被电话吵醒的。他本身睡眠就浅,手机有频率地震个不停,最开始还以为是在做梦。一片黑暗中,只有屏幕亮得刺眼,上面是他为韩西堂备注的名字:彩虹小马。
一定是出事了。看到名字的瞬间,他就已经做出了判断。
电话那边韩西堂的声音倒是很正常,和平时一样波澜不惊又带点随意的语气,但还是能听出不加掩饰的疲惫。他说,沈沛,我需要你的帮助。
就为了他这一句话,沈沛在五分钟内起床穿衣去隔壁问秦暮歌借了车钥匙,并叮嘱被吵醒后一脸懵逼的学长不要多嘴,又在半小时内飙车赶到韩西堂给的目的地,一路上漂移着飞奔过来,好几次险些冲出高速环路。
那短暂飞驰的一路上,他什么都没有想。任何可能发生的事,任何即将面对的情况,他都没有考虑过。这是极罕见的,在他身上发生的情形。他只知道,不到最后关头,韩西堂绝不会给他打电话,而现在,他需要他。
是郊区隐蔽处一间十分不起眼的两层小楼,楼身从外面看已经十分破败。沈沛把车停在略远处的荒林中,做了简单的障碍。不能久留,他是明白的。
大约是听到外面的响动,重新走回到小楼前时,韩西堂已经等在门外了。他和傍晚时分在基地大厅见到时的样子全然不同,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上面沾了些灰尘,脸仍然是漂亮的,并不显得无措,神情也是淡淡的。
和着浓重的血腥味。
沈沛几乎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发现了他身上的枪伤。在浓重的夜色之下,伴随着穹顶投下的暗淡浅光,那铁锈的腥气像是能看得见的染料飘散在空中,聚集在对面那个年轻人的周围。
“这么晚叫你出来,不好意思。”韩西堂笑着,声音很低,“但是,现在除了你,我谁都信不过。”
他眼神明亮,而沈沛也只点点头,拎着从基地带出来的医疗箱,走上前去。
他们都没说话。沈沛扯过韩西堂的手,把他拉进屋里。他的手因失血而有些凉,带着薄薄的汗意。而沈沛的手很暖,干燥而有力。
他们坐在一楼的窗口,房间里很暗,迎着外面那虚假的月色,沈沛帮韩西堂脱下黑色的外衣。
这是第二次帮他处理枪伤了。药品纱布都带得很足,沈沛也已经习惯了韩西堂在打麻药之前下意识对针头躲闪一下的小动作,习惯了他牵动伤口紊乱的呼吸节奏,习惯了背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因射程较近,还好没有用到真正的狙击枪,伤口虽然严重,但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韩西堂在车上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给沈沛留出了一些余地。之前没有见过韩西堂应急处理伤口的样子,这一次一边拆着他手法专业的层层包扎,一边在心中暗叹,这样的手法,只有在习惯了枪林弹雨的特殊任务中存活下来的人群里,才能得见。
韩西堂曾经历过的很多事,他都没有向沈沛提起过。而沈沛也只能通过这些细枝末节,偶然窥见一隅。
是极静的一个夜晚,窗外只能听见偶尔的风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之国,连风声都是死寂的。如果月色也有声音,那一定不是这般虚伪的样子。
沈沛沉默着,没有问韩西堂是做了什么才落得这副惨相,没有问他叫自己出来就只是为了替他包扎伤口。他只是沉默着,韩西堂坐在他对面,他的身体是温热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硝烟味。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这就足够了。
“等下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韩西堂轻轻打破这安静,像是在展示玩具般,与这刺目的伤口一起,那语气让人有些火大。
“想给我看看是谁把你打成这副德行的?”
“聪明。”
“我是要见见的。”沈沛替他包好伤口,淡淡道,“我教育教育他。”?韩西堂瞥了一眼,对方站在他身侧,那侧脸在月色下更显得清冷异常,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重新穿好衣服后,韩西堂活动了一下上半身。麻药劲儿还没过,他比之前精神了不少:“不能多耽误时间,所有的问题,见到人以后一起说。”
他带他走上二楼。楼梯残破不堪,单薄得几乎只剩几层板,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声响,每走一步都像是会跌落下去似的,像风烛残年之人发出的疲惫呻吟。
二楼的平台上,不透光的角落里燃着一盏灯,暖黄色的光铺开的一片区域里,两个人背靠背捆在一起的身影有点触目惊心,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全身赤裸陷入昏迷的女人。
韩西堂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他看了一眼沈沛愣住的表情,走上前去,扯开了封在杀手嘴上的胶布。
“来看看。”他对沈沛说,“是个你会感兴趣的人。”?地板脆弱得像刚结冰的雪层,昏黄摇曳的光线中,沈沛低头仔细看去。半明半暗间,是一张十分美丽清秀的脸,乍看有些陌生,但又分明是很熟悉的样子。
已经蒙纱的久远记忆被掀开一角,在穿越过很多人事离别的灯影后,他认出了对方。
上次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两年,三年还是四年?在叶芝繁华纷扰的街头,在行人匆匆而过的背影里,在短暂安逸的午后,曾被他救下的女子与他四目相交,又在下一刻融入人群之中。
“如果早知道是熟人,就没必要绕这么多弯路了。”韩西堂站在他身后,语气不辨情绪,但也说不上生气。“苏青要,是很早就被列入公共安全事务部重点观察名单中的目标,我只是很好奇,你又是怎么归到汉纳森少将麾下的。”
沈沛扭头看他,韩西堂继续道:“你也不用觉得惊讶,我自然是早就知道你们有过交集的。这个圈子很小,我恰好又很擅长这方面的信息追踪。”
沈沛皱眉,略略思索了一下,问:“你打算怎么做?”
“因为顾及你和她之前的情分,所以有必要参考一下你的意见。”韩西堂走到他身边,一起注视着面前那身形柔弱的黑衣女子,“她虽受雇于一区激进派高层的情妇,但终究没有对我一击毙命,想必是还有些别的原因。联盟已有的审讯手段,她早就已经见识过了,想从她嘴里再套出什么东西,只能使用些非常规的方法。”
他瞥着沈沛的表情,继续道:“我是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的。”
沈沛看着苏青要娇美的面容,他已经记不太清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样的情景。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是被联盟高度关注的暗杀者,眼神冰冷坚定,丝毫不因自己贸然出现而动摇。一名优秀的杀手,一柄合格的武器。
“是她伤的你?”
韩西堂耸耸肩。
沈沛表情未变,声音也听不出情绪。他盯着苏青要的眼睛,话却是对韩西堂说的:“你想要的答案,我来替你问她。”
韩西堂沉默片刻,转身向外走去。
沈沛在后面叫住他:“剩下这人是谁?”
“是汉纳森的情妇,看过了我的脸,是留不得的。”韩西堂没回头,一边往出走,一边回道。
门被关上了。韩西堂靠在二楼走廊的残窗边,看着暗蓝色的穹顶和惨白的伪月。他从腰间抽出手枪拆下弹夹,慢悠悠地,一颗一颗填充着子弹。
他毫不关心屋里的沈沛正在和苏青要说些什么。对于苏青要,韩西堂了解到的信息远比沈沛更多。曾效力于东亚联盟最重要的保守派地下组织的暗杀成员,因刺杀联盟高官暴露行踪而被公共安全事务部和内务部关注。随后被联盟招安,派送到北美进行情报搜集工作。如今通过情妇接触到一区激进派著名成员,虽留了韩西堂一命,但仍不清楚她现在背后的势力究竟为何。
当初被东亚联盟招安,信息也少的可怜。内务部和公共安全事务部代表着全然不同的两股势力,无论她效力于哪一方,对如今已经暴露身份的韩西堂来说都很棘手。更何况最近几年她一直蛰伏在北美,如今是否已经是双面间谍也未可知。
汉纳森的情妇也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韩西堂提前调查过一些,据说和北美黑帮有很深的接触,主要从事军火走私。在日益紧张分裂的联盟政局下,还敢沾手这种交易的人绝非善类。
奥德修·萧沆从未和韩西堂说过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报关系网。他只要他暗杀汉纳森少将,不惜一切代价。而此时此刻,在认出苏青要的瞬间,他便明白,自己早就已经卷入了一场混沌不堪的乱局之中。
他赌了一把。把沈沛留在一区基地,日后被挟持成为人质也是死,让他尽早知道真相,做出选择之后走下去也是死,两边都是死,而韩西堂却要他们都活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沈沛开门出来。他的外套已经脱去了,透过门缝看过去,那件黑色的休闲外套被盖在赤裸情妇的身上。情妇的小腿和苏青要的右手也已经被包扎好,韩西堂知道,这几乎是出自沈沛本能地去做了这些事。
“你早就知道了?”沈沛和他并排靠在窗边。他的声音淡淡的,月色自头顶洒下,映得侧脸如水。
韩西堂点点头。
“所以,奥德修从一开始就告诉你,他接到了暗杀我的命令?”
“就在来的第一天,吃完饭后,他让你们先走,把我叫到一边。”韩西堂说,“那次谈话耽误了很久,主要是就着交易代价拉扯了一些时候。”
“如果没有出今天的事,你是打算一直不让我知道?”
韩西堂笑了笑:“没必要吧。”
沈沛叹了口气。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曾经和穆槿做搭档时,不愿意告诉他许多事,是怕拖累他,怕拉他涉入险境。后来好不容易心甘情愿地将几乎一切的过往和盘托出,反而将他拉入更彻底的深渊。
后来认识了韩西堂。这个对自己的过去毫不关心也绝不过问的年轻人,他们保持默契地对过往绝口不提——他们绝口不提的事还有很多,却又总是心照不宣地为了对方冒着之前没做过,也并不是十分有必要去做的风险。
从在联盟总部放起冲天大火的那个夜晚,沈沛就知道韩西堂和其他人是全然不同的。那时他们甚至算不上互相了解,也算不上互相信任,但却像是已经相识很多年一样,坚定地选择信任对方。
这样的改变,在一年前的沈沛看来,是不可思议,根本不可能选择去做的。穆槿教会了他很多,他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再回看时,才惊觉已经走了很远。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穆槿,那个和他仅仅相识不到两年的伙伴。哪怕在他因为自己而死后,哪怕深陷阴谋与背叛的深渊,他依然坚定地信任着自己,用他特有的方式,引导他,陪伴他,教会他成长,在最恰到好处的时刻,提醒他,从今往后,便是全新的开始。
那帷幕后是危机四伏的,是步步惊心的,是残忍凶险的。但那绝望之地里,可以诞生新的希望。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穆槿,但此时此刻,他无比确切地知道,他已经有了新的可以信任的伙伴。
沐浴在清冷的月色之下,沈沛抬起头,看着韩西堂的眼睛。
“谢谢。”他说,“为所有的事。”
韩西堂捂着嘴咳了一声,眼神有些躲闪。他清了清嗓子,朝里面使个眼色,又说:“还说什么了?”
“奥德修·萧沆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你。”沈沛恢复了清冷的语气,继续道,“我现在的身份又实在太过特殊,想要我命的除了激进派和保守派,自由派里也未尝不会有想要为西奥多·伊塔洛复仇之人。奥德修身为队长既要顾全联盟本身的面子,又要为自己所属的派系效命,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就杀了我了事,让你与他做交易也是名正言顺的拖延之计——只不过这一次,他是要真的试探一下你的立场了。”?“你说对了一半。”韩西堂赞赏地点头,“奥德修可没有忘了,我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三号驾驶员,可是我背后却代表着东亚联盟的保守派势力呢。”
寂静的夜色之下,所有声音都变得刺耳。远远停住的车声,隐藏在草丛中的脚步声,被这脚步踏碎的虫鸣,衣物布料的摩擦,这一切的声音,都逃不过韩西堂训练有素的耳朵。
他微微笑着,看着沈沛的眼睛。
“汉纳森少将的死,如果能把这一切的脏水都泼到我的头上,岂不是能名正言顺地为东亚搞出点混乱的名堂?”
他抽出手枪,上了膛:“抱歉,把你卷进这里来。”?“在说什么蠢话。”沈沛看着他,轻轻挑起嘴角,“我们现在可是有两个人质在手。”
“对方可不会管人质的死活。”韩西堂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至少不下十人。十个训练有素的暗杀者。“就是不清楚是为谁效命罢了。”
“都是一样的。”沈沛说,“既然来了,那就都别想走。”
韩西堂又掏出一把手枪递过去,想了想,又在半空犹豫了一下:“我是不是要说,你这双手是去救人的,不是去杀人的?”
“这是什么老掉牙的偶像剧台词。”沈沛瞪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接过枪,动作娴熟地上了膛。“我也未见得会比你差。”
他们对视一眼,又同时转过身,将后背交给对方。
第一声枪响,接着是第二枪,第三枪。
装了消音器的枪声像打在受潮棉花上的水花,闷闷的不爽快,却枪枪致命。韩西堂虽肩膀受伤行动受阻,但毕竟经验老道,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掉三人,和沈沛一起撤退到天台上。这是这片区域唯一的一处高地,狙击手派不上用场。为了躲避爆破弹,他拉着沈沛扑向另一个方向,将对方护在身下时彻底扯裂了伤口。但他仍没有犹豫,拽着沈沛的胳膊将他拉入天井死角。
沈沛虽是医生,但在军校训练时枪械射击全能,成绩也是十分漂亮的。虽远不如韩西堂的实战经验丰富,但也绝不是拖后腿的存在。他解决掉两人,在迅速判断了形式之后,俯身趴在韩西堂身上,手伸到对方腰间粗暴地摸索着。
韩西堂瞪大眼睛:“这会儿?!”
沈沛没说话,抬手甩出刚摸出来的震爆弹,在爆破声中瞪了一眼韩西堂:“有病吧你?”
没等对方说话,沈沛站起身冲出去,只甩下一句话:“我去解决掉剩下的几个,你行动不便会坏事,掩护我。”
身为顶级暗杀者的韩西堂大概是想秃头也不会想到有生之年会听到别人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他眨眨眼,翻了个身,乖乖跟在沈沛身后为他策应,把主战场拱手让给一位医生。
对方还剩一人。韩西堂跟着沈沛来到一楼,在他耳后吹气:“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
“对方的目标似乎一直不是你。”韩西堂若有所思,“他们想要的那条命,原来一直是我啊。”?沈沛转过身,与韩西堂拉开一段距离,看着他的眼睛。
“你说什么?”
没等韩西堂开口,沈沛抬手持枪,枪口正中韩西堂眉心,下一秒,他扣动扳机,从死角处刚刚冲出的最后一名暗杀者被击中眉心。
沈沛收起枪,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刚才说什么?”
“你差点吓死我了知道吗!”韩西堂捂着胸口怒吼。
“哟,你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我哪儿能吓到你。”沈沛伸手从韩西堂上衣口袋里掏出热成像检测仪,检查着对方被清扫的情况。威胁暂时已经解除,他扣上盖子,把装备重新放回对方口袋里。
“你的车留在这儿,带上人质走。”沈沛边说边把手枪收回腰间,丝毫没有还回去的意思,还抬手伸出去,“再给我一夹子弹。”
韩西堂一把拍掉他的手:“还上瘾了?”
“身为前辈,我自然是要保护你的。”沈沛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笑了。“哪个狗胆包天的竟然敢要我后辈的命,我是一定要问问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