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西堂最后检查了一遍弹药情况,合上弹夹,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放在一边。
狙击点虽然没有被发现,但汉纳森少将的戒备很严,情妇的别墅在视野极窄的角落里,是被精心设计过的易守难攻的建筑。每扇窗户上都有窗帘,遮得密不透风,想要从远处狙击几乎不可能。
他叩了两下耳麦,通知奥德修,让人来狙击点善后。
留给他的路只有一条,硬闯。
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不出意料收到了三条信息,都是来自沈沛。早就被调成静音,最后一条也是一个小时前的事了。
沈医生 22:30
所以今天是又不回来了对吗?
韩西堂笑笑。傍晚临行前,他从奥德修·萧沆的办公室出来,一身休闲装扮,背着黑色的双肩包,一副要出去度假的样子。往中央大厅走的路上刚巧碰到从实验室出来的沈沛,俩人打照面的一瞬,都有点出乎意料。
韩西堂是没想到这段时间一直泡在实验室里埋头数据,饭都是秦暮歌送过去的沈沛能主动出来。而沈沛也没想到韩西堂竟然神不知鬼不觉连声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就打算出去度假了。他看韩西堂满脸轻松的样子,心底有些生气。
“去哪儿啊这是。”他问,“我没接到放假通知啊。”
“奥德修约我出去晃一圈。”韩西堂笑嘻嘻的,像是真的对接下来的短暂“假期”跃跃欲试似的,“出去兜个风。”
“还背这么大个包。”沈沛瞥着那双肩包,挑眉,“是打算私奔吗?”
“那倒不至于,就怕晚上不回来,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什么的。”韩西堂理直气壮地胡扯着。那背包不轻,枪支弹药,匕首爆破弹都有,也准备了审讯药品和毒药。但他背着这些,好像里面真的只有几件衣服似的。
他看着那光线渐暗的屏幕,笑了一下,迅速地回复了一条信息。
看着信息发送出去,韩西堂关掉手机收回包里,拿出热成像仪仔细核对着情报和对面别墅中确切的人数。
除去目标之外,一共有八个人。已经拿到资料,分析过对方作战风格的职业杀手有五人,还有两个人是汉纳森少将的亲信,剩下的一人没有任何资料和信息可查,是情妇单独雇佣的保镖,实力未知。
奥德修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一定要确认目标死亡。”
韩西堂默默翻个白眼。说得倒是轻巧,击毙目标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难的是全身而退,至少,活着回来。
但奥德修显然是不关心韩西堂死活的。他只要他完成任务。他说过,不惜一切代价,包括韩西堂本人。
执行这种级别的暗杀任务,一区是绝对不能插手干预的。韩西堂也决不能暴露身份,否则连着北区一起暴露,他有几条命也不够抵给郑白衣。他想了想,觉得有点委屈。至于为了沈沛一个人搭上自己这条命?奥德修说的没错,没了沈沛,韩西堂照样还有康庄大道好走,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来蹚这浑水,除非是神经病。
韩西堂想,我不仅是神经病,我他妈还病的不轻。
武器都好好地带在身上了,剩下的东西,善后的人马上会来收走。一身黑衣的韩西堂像一道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下楼,借着茫茫夜色下的阴影,朝目标建筑物潜行而去。
-
声音是挡不住的。
就像砂石挡不住空气,监狱挡不住飞鸟,沉默压不住歌声。一开始,这声音很小,小到让人听不见也感受不到,小到那只是一个得了树症的十七岁少女无声的反抗。
就像引发山洪的最后一滴雨水,就像引爆冰川的第一枚种子,那沉默的呐喊迅速地扩散着,从第七区的广场到第四区的校园,从黑色纪念碑的血迹蔓延开来,直到整个中央市,整个北区,整个东亚,都开始听到这一点点细微的呐喊。
先开始只是一张照片。黑色纪念碑前肤白胜雪的少女,她高举着变异的手臂,无人知晓她的心愿。这张照片像洪水一样席卷网络,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在议论,所有人都在想。
然而紧接着,它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像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遍布整个地下王国的信息网络中,再无一点痕迹。
但那血是真实的,那少女是真实的,那发生过的冲突是真实的。
声音是挡不住的。
在被全网剿杀的信息中,越来越多的图片像鸽子一样飞了出来。先是一张图,接着是更多的图,然后是视频。女孩的眼中有泪光,但她依然沉默地站着。她头部中弹,倒下的身影像一道光。
更多的信息流出来,更多的信息被剿杀。像海浪一样,从海底翻涌出真相,又被更大的一片浪花拍打得一干二净。
最后,再无一点痕迹。
女孩的尸体已经被销毁。纪念碑上的血迹被擦除。中心广场上照旧人来人往,所有人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复刻着同样的绝望,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困顿于同样的挣扎,日复一日,并无新事。
仿佛从未发生过,再找不到一点痕迹,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女孩已经死了,她的生命伴随着那道射入地下的白光一起,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
门口的摄像头被韩西堂干扰过了。门锁是加密的,他费了一些时间才打开。
门外一人,一楼大厅两人,都是之前研究过作战习惯的职业杀手。虽然水平也算是不错,和韩西堂比显然不是一个段位。他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三人之后,将匕首收起来,拿出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就算动作再干净利落,也还是引起了一点骚动。二楼的两人在韩西堂没有摸上来之前已有警觉,解决这两个人倒是费了一些功夫。
然而行踪已经被暴露。在这个遍布着监视器和摄像头的别墅里,韩西堂带来的设备不足以干扰全部信号。三楼的两人已经冲下来了。他不能确定这楼里有没有其他密道,目标是否会趁乱逃走,只能正面对抗速战速决。
虽然戴着面罩,但拖得太久只会暴露身份。韩西堂双手持枪,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根本就是在下意识的一瞬间,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看清了对面的身影,再上楼时,脚下躺着的已经是尸体了。
这是通过数年严苛的训练和无数次高难度的暗杀任务才培养出来的残酷本能,就像沈沛和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达到百分之六十一样——在庞大基数之上得来的数据,在无数次沉重任务和实验中麻痹掉自己的感官而获得的游刃有余。就像韩西堂从没有问过沈沛是怎么做到这样的独一无二,因为他知道,他一定是和自己一样,经过了无比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深渊的磨难。
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天才。所有天才的表象之下,是虬扎不堪的扭曲血肉。
韩西堂冲到浴室时,汉纳森少将只来得及穿上浴袍。确认目标无误,他毫不犹豫地开枪,正中眉心。
那是一个样貌温和的中年人,保养得宜的体型,能看出曾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韩西堂不知这个人对于奥德修·萧沆和他所代表的阵营来说有多重要,他甚至没听到对方说出哪怕一句话。
他已经死了,血顺着脑后迅速扩散在整片白色的地板上,那昂贵大理石铺成的地板被染成红色的河,惊心动魄的颜色。
情妇仍蜷缩在浴缸里。一个浑身赤裸的美丽女人,缩在温暖的水中瑟瑟发抖,目睹了刺杀全程。她不在韩西堂的任务目标中,也没有看到韩西堂的容貌。
可留下她依然是危险的。韩西堂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缩在浴缸一角的女人。一个极富风韵的中年女人,有着完美的躯体和完美的面容,一头黑色的卷发像有生命般蜿蜒在背后和胸口,白皙的皮肤丝毫不见岁月的磨痕,如同瓷器一般毫无瑕疵。
韩西堂举起手枪,对准她的眉心。
“我知道你是谁。”女人突然开口,不同于她瑟缩的表象,声音却极镇定。她说,“我能认出你的眼睛。”
就在韩西堂愣住的短暂瞬间,她猛地扯开窗帘,紧接着,两声枪响。
韩西堂向后倒去,背后爆出大片血迹。他一身黑衣,那红色便融进那夜色里,悄无声息,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
——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
歌声消散在风里,空气融化于水中,飞鸟隐于山林,那些曾出现在视线中的惊鸿一瞥,经过漫长沉寂之后,记忆也开始暧昧不清,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沉默的少女,何曾唱起过什么歌谣?一滴水落入大海,谁能证明它曾自天空落下?
举起手臂的少女消失在人们视线中的半个月后,再没有人讨论这件事了。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醉生梦死的依然醉生梦死,挣扎求生的也依然挣扎求生。
谁说歌声曾经存在过。
举起手臂的少女死去了。在她死去的一个月后的某天,第六区的工厂门口,第五区的闹市街头,第四区的十字路口,三处高高的平台上,又分别出现了三个沉默的少女。
这一次,显然是已经计划好的。不像之前那样的只身抗争。三个少女几乎是在提前约定好的同一时刻,像一个月前的女孩一样,她们站在高处脱下斗篷,露出被树症侵蚀的身体。有的是手臂,有的是腿,有的是躯干。
她们站在那里,不躲不闪,像曾经的少女一样展露着被病症蚕食的身体。在这些她们从未曾踏足过的区域里,在这些她们被驱逐,被嘲笑,被唾弃,被伤害,被当做怪物,被当做物品随意处置的中央市的不属于她们的栖身之地里,她们站在那里,看着那些驻足的人群。
这一次,她们唱起了歌。
是曾在第七区流传的,母亲唱给生病的孩子的歌谣。那些被医院驱赶的流浪者,在被病症困扰的最后时刻,听着这样的歌声入眠,总不至于太过凄凉。母亲为孩子唱起歌,妻子为丈夫唱起歌,幼童为唯一的亲人唱起歌,男孩为挚友唱起歌。歌声响起,总有灵魂终于摆脱残缺不堪的身体,飞向自由的天空。
这一次,她们同样唱起了歌。
这陌生的歌声回荡在不属于她们的世界里,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少女们在陌生的地方唱着歌,第七区那黑色的纪念碑前早已空无一人。
白色的光芒陨灭了,新的光划过天空。那些像流星一样的光芒,一道接一道地划过地下的天空。
声音是挡不住的。
这骚动存在的时间更短。上次的事件后,中央市本就加紧了戒备。这一次仅仅在十五分钟后,一个少女被直接击毙,另外两个被捕,其中一个被扯下高台后,头撞在了尖锐的石角上,陷入昏迷不久后便死去了。剩下的一个,被拽下来后,依然没有停止唱歌。
沉重的枪托狠狠砸在她的侧脸。美丽的面容扭曲了,满嘴含血。女孩再也唱不出来了,她被拖进车里带走,无人知晓她的下落。
流星划过夜空又融入黑暗,歌声响在空中又消散于风,水滴自云端而落又混于大海。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敢说,她们从未曾存在过。
声音是挡不住的,她们已经唱起了歌。
-
面罩被扯下,韩西堂的脸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美丽的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认出了那张脸。
“你……”
后半截声音被吞没在惊呼中。左肩受伤的韩西堂扯着女人的头发,将她猛地扯向身前,那样子全然不是平时的绅士气派。
“狙击手,嗯?”他在女人耳边低声说着,语气有点咬牙切齿,“不知道他敢不敢爆了雇主的头?”
早已埋伏在外的暗杀者,是在女人扯开窗帘发出信号的瞬间,开枪击中韩西堂的。第二声枪响来自韩西堂的手枪,他在中弹的瞬间判断出对方方位,开枪回击。
他当然知道对方不会因自己这一发子弹被打退,但这至少为他争取了短暂的时间,足够摸清女人的动机和底细。
能做汉纳森少将情妇的女人,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这一点,早在他接受任务前便想得很清楚了。
他忍着伤口处灼烧锥心的疼痛站起来,将女人紧紧钳制在身前。对方并不想要自己的命,至少刚刚那一击,他没想让自己直接毙命,便是留了后手的。如今不管怎样,撤退为上。
情妇赤裸柔软的身体挡在身前,为他争取到了更大的安全空间。他钳着女人撤向一楼,彻底脱离狙击视线,对面是什么人仍未明确,他另一只手握着枪,随时提防着可能出现的攻击。
新一轮的进攻是在门口发生的。暗杀者绕过别墅等在花园的阴影里,从侧面袭击。因为有人质在手,对方无法贸然攻击。韩西堂推开女人,给她小腿一枪,防止她逃跑,险险闪过对方刺来的一刀,抬手一枪打穿了对方右手,又在对方动作迟缓的空档借助身体优势冲过去,一枪砸在后脑。
“小姑娘家家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玩儿刀。”韩西堂嘟囔着,一把扯下对方面罩。他早看出最后这个暗杀者是女性,娇小的身材,灵活的动作,十分富有特点的进攻方式,虽然没有资料无法提前研究,但丰富的暗杀经验早就让他处变不惊。
露出来的是一张十分清秀美丽的面庞。韩西堂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疑问的感叹。
“……嗯?”
不远处的女人因失血和疼痛陷入昏迷。韩西堂看着这一片狼藉,知道今晚的骚乱已经太过引人注意。他重新戴好面罩,将两个女人甩进车里,迅速离去。
-
此时刚过零点,又是新的一天。沈沛从浴室出来,看到手机里新接收到的一条信息,是早就发过来的,静音便没发现。
彩虹小马 23:31
我和奥德修私奔啦。
沈沛翻了个白眼,直接拨了电话过去。对方关机。他扣下手机,压下心底涌出的一股火。
当我是白痴吗?他想,说什么带着换洗衣服出去玩儿,你的衣服都是老子当时帮你拆箱收好的,明明一件都没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