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很不对劲?”
是难得没有任务要执行的一天,沈沛从实验室回来的略早些,刚好赶上韩西堂也从训练场回来。他原本是靠在床边看文献的,见韩西堂从浴室出来,便抬头问他。
“嗯?”韩西堂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坐到床边,“你指什么?”
“和奥德修走得也太近了吧。”
韩西堂笑:“哟,怎么的,还吃醋了?没必要吧。”
“我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看你和以前的样子相比变了许多,所以问问。”沈沛随口胡诌,“你知道的,驾驶员生活习惯和周围人对他影响的改变,是会影响到大脑数据和模拟图谱的,会对我的工作带来困扰。”
“别的我不敢说,天底下还有能让沈医生在专业领域困扰的事吗?”韩西堂长腿一撩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又问,“说起来,你最近的研究进展如何?”
沈沛并未回答。他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所以其实你最关心的还是这个,对吗?”
“当然。”韩西堂说,“不然我该关心什么?”
“谁知道你和奥德修私底下又在搞什么名堂。”沈沛嘟囔着,“以前如果我觉得我已经开始了解你,那最近我便知道,之前那是错觉。”
“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韩西堂关上那边的灯,房间的一半陷入阴影中,“我可是一个复杂又深沉的人。”
沈沛没再说话。他也躺回到床上关了灯,房间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此次前来北美,他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身为西奥多·伊塔洛的关门弟子,那个亲手为这自由意志的领袖执行枪决的刽子手,他当然明白重新回到这个地方,自己的身上会吸引多少目光。伊塔洛的研究核心这些年来一直未曾被人破译,密匙和密码到底在谁的手上也一直不曾有人知道。沈沛是被首要怀疑的对象。
韩西堂说,他接近自己是有目的的。沈沛能理解,这些年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冲着西奥多·伊塔洛的研究核心来的。他不在意韩西堂这小小的,可以被他理解的目的。他在意的是韩西堂本人的身份,他说过,他们是并肩而战的朋友。
韩西堂处于什么目的和奥德修交好,而奥德修是否是真的为了暧昧不清的情愫而接近韩西堂,这些沈沛都不清楚。倒不是说驾驶员和药剂师之间就一定要有连体婴般的合作关系,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日子以来,韩西堂确实是在渐渐走远的。
韩西堂说过,他来自北美二区,他也说过,他为了密钥而来。如今一区几乎彻底被二区接管掌控,奥德修又是韩西堂曾经的校友。
能不能该继续信任这个人,沈沛不知道。
漫长的沉默里,两个人似乎都睡着了,又似乎都没有。
一片寂静中,韩西堂轻轻唤:“沈沛?”
相熟这么久,沈沛知道,其实韩西堂很少正经八百叫自己的名字。除去必要的公开场合,私下里多是叫些外号,最常叫的是“沈医生”,偶尔也会叫“沈老师”,再玩笑些,就是“双胞胎他爹”。
只有在说些很认真或者需要重点强调的话时才会叫名字。比如现在,沈沛背对着他睁开眼睛,却没有回答。
“知道你没睡,装什么装。”韩西堂的声音带着些安静的不屑,“睡没睡着,听你呼吸都能听出来了。”
“干嘛。”沈沛回他。
“记不记得我之前给你上过的课?”
“不记得。”
“那韩老师真是太难过了。”韩西堂的声音像是在笑,却又像是很认真地说,“韩老师说,沈同学最首要,最要紧的事,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又来了。“沈同学”,又多了一个外号。明明我还比你大一岁,我还高了你一届,怎么都轮不到让你叫我同学吧。
“晚安。”
韩西堂说完,床板响了一下。沈沛知道,那是他翻了个身,真正准备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又不知道是什么糟糕的睡相,沈沛想。他都习惯了,半夜醒来一次,替韩西堂重新盖好扔在地上的被子,又在早上醒来时,看到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把被子堆到头顶或踩在脚下。
*
韩西堂与沈沛去往北美的第三天,东亚发生了第一场无声的抗议。
事件的起因在于日益紧缩的物质资源配给与财政支援。为了保证资源高度集中与最优化分配,残喘于第七区的那些得了树症的人们,便成为了第一批被抛弃的对象。
为此制造佐证的舆论,是受命撒谎的学者们。最近流传很广,讨论度火爆到盖过了其他声音的一篇论文,是讨论得了树症发生变异的人,究竟还算不算做是真正的“人”。
身体被不能攻克和破解的病毒侵蚀,一点点剥掉人类的特征,看着自己的身体每天都在不可逆转地变异成其他物体,直到连最后一丝神志都被剥夺,由一个人变成一棵树,这缓慢谋杀的起点和终章究竟在哪里?
结论与基调当然是早就确定好了的。为了将联盟接下来的政策合理化,所得出的铿锵有力的那个结论,直接引导着那些大多数的幸存者们轻而易举地站了队。他们或许是生活在第五区的忙碌的人们,第四区的学者,一二区的官员,他们当然不曾有机会受到树症的侵蚀,在那些人眼中,这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群体,是占用并浪费着他们资源的,不可能被再次称作为人的东西。
那些被发现得了树症的人们被驱赶到特定的街区,阻断一切物资供给,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只被侵蚀了肢体末端,尚有余力的男人们忍受不住饥饿和干渴,冒险逃出来却被就地执行枪决。尚未完全发生变异的女人们,成为了嫖//客眼中的物品。在她们身上,不需要花费任何金钱和物资,能给她们半瓶水喝,已经是天大的善举。
事件发展到后来,是新一批得了树症的人们开始隐瞒身份,四处流亡。能逃出城的便离开了,在奔向广漠荒野的路上化为一棵真正的枯树。逃不出城的,披着深色的长袍,努力遮掩着身上初显的树症特征。
他们已经在走向死亡了。那死亡来得很快,每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袭来。但他们仍在为了一点食物和水而隐匿辗转,他们只想活下去。
已经被认为不是人类的他们,也想要活下去。哪怕时间很短,哪怕只是虚妄。
第一场无声的抗议源于一个女孩。
一个十七岁的得了树症的少女。
她披着黑色的长袍,只露出美丽的脸庞。从外表上看,也只是一个拥有着平静生活的普通女孩。她本可以有宁静顺遂的人生,和这里每一个没有被树症侵蚀的人一样,在子孙环绕的幸福中离世。
那样一张美丽的面孔,甚至不应该出现在第七区。
而她徘徊在第七区主干道旁的广场上。那里是这萧索区域中的繁华地带。来来往往的人群无暇注意到她的神情,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疲于奔命。
她一开始很犹豫,带着恐惧,带着对未知的不确定。她的眼睛是黑色的,极深沉的黑色,在那脆弱的恐惧表象之下,是对命运的不屈。
终于,她像下定决心般不再徘徊。她费力地爬到纪念碑高高的平台上,她的脚下是攒动的人群。
那是中央市刚刚建成第七区后竖立的纪念碑,为了纪念人类在地下世界中不曾放弃希望地建起家园,挣得一片立足之地的精神象征。这样的纪念碑,在第一区也有一块。跨越整个中央市,遥相呼应。
讽刺的是,两块同样碑刻所立之地,如今已是全然不同了。
女孩站在那高高窄窄的平台之上,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的身影。只是极少的几个人,有的抬头看一眼便又继续朝前走去,有的停下来,想要看看女孩接下来的举动。
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脱下了身上厚厚的披风。
那是一具玲珑有致的肉体,一丝不挂地站在黑色的方碑前,皮肤白的几乎反着透明的光。少女的曲线和她美丽的脸庞一起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高举着右手,那是一条彻底被树症侵蚀的,完全变异的沉重的手臂。
有着美丽躯体的少女像举着一面旗帜一样举着那只变异的右臂。一个得了树症的,身体还没有被完全异化的,美丽的少女。在如今的中央市,在如今的第七区,在如今这不把他们当做人,在那些女性变异的身体上留下伤痕与屈辱,逼得他们只能逃离家园,逼得他们只能隐于地下的地下,逼得他们连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做人的今天——少女不发一言,只沉默地站着,展露着人类美丽的身体,高举着被病症侵蚀的右臂。
这沉默以她为圆心,极迅速地扩散开来。起初人们只是惊诧地停下脚步,接着是成片窃窃私语与尖声议论。少女依然沉默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眼神偶然也会有无措的闪动和恐惧。但她依然站在那里,举着她残破的旗帜。
再后来,议论竟渐渐消失了。广场被莫名的沉默笼罩,人们停下脚步,看着那高台上的少女。她那么美丽,病症尚未侵袭主要躯干,她本应是一件极好的货品,是嫖//客们免费的奖赏。
她本应立刻被人群拽下来,撕扯着,撕碎她的身体,进入她的身体,她本应遭受这样的对待,这是她早就预见到的,已经做好了觉悟也要去做的。
但竟没有。人们像是根本预见不到如今这番景象,于是竟也一时忘了做出反应。如同白鱼初次降临于世,人们也是这般的沉默。
而这近乎神谕的沉默也不过持续了几分钟。接下来,新的骚动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想把少女扯下来的人群。
这些人很多,来势汹汹,像是被冒犯了一般,几乎带着刻骨的恨意。哪怕他们从不认识这个女孩,哪怕他们之前从未见过她,此时此刻竟像不共戴天般,恨意的火焰几乎要烧起来。
他们冲到碑前,伸出手去扯女孩的脚。女孩踉跄着,眼中充满恐惧。但她依然没有逃。她躲着那些手,依然高举着手臂。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开始有了阻挡的人。新的人站成一圈围着石碑保护着女孩,阻挡着那些充满恨意的人。他们为她挡下了拉扯的手,他们和她一样衣衫褴褛,他们是一些第七区的居民。
最初的拉扯变成了推搡,然后变成了肢体暴力。而这场冲突并未持续多久,一切随着一声枪响归于沉寂。
女孩的太阳穴涌出的血溅在黑色的墓碑上。那道年轻的白光像块破布一样垂落地面,被冲突中的人们踩在脚下,随后又被随之而来的治安队抬走,像抬走一袋泥土般,用她之前脱下的黑色长袍包裹着。
这场沉默无声的抗议只持续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女孩始终高举手臂,不发一言。
*
“如今一区的情况就是这样。”奥德修说着,关上了投影。他看向坐在对面的韩西堂,依然是一身黑色的训练服。这一天,他同往常一样打着示爱的名号叫他单独来了办公室,两人一边吃着简单的午餐,一边聊着下一次的任务。
“我们这次需要你除掉的保守派成员,是从东亚毕业后调任过来的。你们那边对付这种事很有一套,负责官员到了这边把那套活学活用,就很棘手。”奥德修说,“如今信息渠道本就受阻,民众看到的和知道的都很少,他来了一区之后,情况更糟。”?韩西堂耸耸肩:“有时候,知道太多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这一点的不好,乘以人数后,没准会变成灾难。”
“也许会,也许不会。”奥德修认真道,“我们只知道,此时此刻,如果还不做出改变,那么我们便已经处在灾难之中。”
“杀死人的是什么?是刀枪,是毒药,是阴谋,是一切你能想到的黑暗的东西。”奥德修说。他看着韩西堂的眼睛,他知道,在那些漠然言语的背后,坐在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眼中有着和他一样的光。“但,最可怕的是沉默。沉默和无知,这最容易让人忽略的凶器,才是最致命的。”
“你应该去从政,而不该屈居这里做个基地队长。”韩西堂撇撇嘴,“如果想要改变现状,不从内部摧枯拉朽是不行的。而你现在不仅游移在外,还要借我这个外人之力,言辞的力量未免有些苍白。”
奥德修笑了笑。他站起来绕过桌子,站在韩西堂面前。
“知道我最喜欢你的一点是什么?”他问。他低着头,看韩西堂长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这样一个容貌与家世都出众的年轻人,却甘愿藏在阴影里。
“难道不是我迷人的魅力和帅气的面容?”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奥德修说,“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毒——能看得清问题的本质,但你又还足够年轻,不够看得清你自己。”
韩西堂皱眉:“听不懂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别担心,是在赞美你。”奥德修说,“那么我也有同样的问题问你。如果是你,想要改变现状的话,显然比我有更多也更好的从政筹码,而你却屈居于驾驶员的位置,难道不是一种逃避和懦弱?”
韩西堂笑了。他轻笑出声,声音低沉悦耳,眼神却是冷淡的。
“你搞错了一件事。”他说,“我并不想改变现状——我想,也许是我没那么自大。”
奥德修歪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又问:“那么,如果是沈沛提出的要求呢?”
这一次,韩西堂没有笑,也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我是很喜欢他。”他说。“但也没到那么深的程度。”
奥德修叹了口气。他走到房间另一边,茶刚刚泡好,他端过来,递给韩西堂。
“这一次的任务很危险。”他说,“目标有24小时的保安团队,几乎不出联盟大楼,办公室防弹防爆,周围的狙击点也全部被联盟的人控制。你想要接近他,只能从他的情人处下手。”
“情人?”
“他们每个月会有一到两次的约会,地点在情人家里。那边的部署我都已经安排好了,那里的防范没有联盟大楼那么严,你需要应付的是他的保镖,还要他的情人自雇的安保团队。”
奥德修递给韩西堂几页纸,上面是目标已知的部分保镖信息。
“还有些连我们也没查到信息的,是所谓的隐形保镖,通常是接受雇佣关系的顶级杀手,这是最棘手的。”奥德修说,“希望你能安全回来。”
“这种级别的任务,显然是凶多吉少。”韩西堂冷笑,“冒着让我搭上一条性命的风险也要完成的任务,希望这个人有足够高的价值。”
“很高。”奥德修微微点头,“这个人的价值很高,值得你冒这样的一次风险。”
“高到可以抵得过沈沛的命?”
“我可以承诺你,如果能够成功完成这次任务,在一区基地的这段时间里,我会确保沈沛的人身安全。”
韩西堂笑笑。他随手翻着那几页纸,漫不经心道:“如果我死了,你可得厚葬我。”
“放心吧,那不可能。”奥德修温和地看着他,笑容很淡,“执行秘密任务死亡的人员,一律按意外死亡的标准进行处理,没有意外。”
“还真是无情。”韩西堂撇撇嘴。他当然早就知道这样标准流程的操作,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任务,便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这个目标,汉纳森少将,到底掌握着什么样的信息,让你不惜代价也要除掉他?”
“我不能说。”奥德修微笑着,“我也只是一粒棋子。只不过,我选择站在了他对立面的那一边。那边说不上有多好,也说不上有多糟,只是在我现下的判断中,我愿意相信我选择的方向会指向更好的地方,为此,我会付出一切。”
“你所谓的好,是指什么?”
“说出来也不过是些琐碎无聊的东西。”奥德修笑着,目光变得柔和,“比如,希望生命受到平等的对待,得了绝症的人们值得拥有希望,瘦弱的孩子也能够被尊重,将死的老人能够躺在干净的床单上。我希望人们能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希望他们能拥有选择看或不看的权力,而不是困在黑暗中,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比如现在这样。”
韩西堂默默。银白色的房间里,奥德修·萧沆绿色的眼睛像荒漠中的绿洲般闪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那光芒很熟悉,韩西堂曾在沈沛的眼中也看到过同样的光彩。正是这样的光彩,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从未见过太阳。他和这地下的每一个人一样,从未见过真正的太阳。他们无法想象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也无法想象清冷的月光洒向地面。那些灿烂的星光,只存在于虚幻的投影中,苍穹顶,睡梦中。
但他却很确定,有朝一日,如果他能从这里走出去,如果他能看到真正的太阳——那燃烧着的恒星背后蕴藏的光彩,便和这些人眼中的光芒一样。
那既脆弱又坚定,既敏感又无畏的理想主义的微光,在这座以诗人命名的城市中闪耀着。它曾被摧毁无数次,但韩西堂明白,它从未熄灭过。
“我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晚上。”奥德修说,“还有一天的时间,好好准备。”
韩西堂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来到大厅时刚好是午休刚过,沈沛远远地走过来,朝他实验室的方向走去。见到韩西堂,他停下脚步,打了个招呼。
韩西堂迎着他走过去。沈沛的怀里抱着厚厚一沓资料,他总是这样,争分夺秒地吸收着新的知识,像是永远不知疲倦似的。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多危险,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进行的研究有多敏感,可他从未停止过,他从不会停下。
“最近研究还顺利吗?”他问。
“很顺利。”沈沛说,“其实……确实是顺利得超出我的想象。”
韩西堂笑:“那就好。”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搭档。照旧是一身黑色制服穿得一丝不苟,白大褂套在外面,上面倒是很有些褶皱。沈沛的头发已经很久没时间修剪了,略长的发梢被别在耳后,用一枚黑色的小卡子固定住。他的鼻梁有些歪,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多是穿黑制服的人。偶尔有几个白制服的混在其中,视线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这边。
韩西堂有种冲动,想要拥抱住面前的人。他的搭档,他的战友,他韩西堂欣赏的灵魂,他的朋友。他伸出手去,却又在空中硬生生地转了个弯,克制住那弧度,最后也只不过是轻轻拍了拍沈沛的肩膀。
“加油。”他说。他看着沈沛的眼睛,那双诞生于黑夜的如星辰般的眼睛。“要记得韩老师对你的教诲啊。”
沈沛翻了个白眼:“还有完没完啦?”
韩西堂笑嘻嘻地,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挥手告别:“希望没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