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后,韩西堂带沈沛来到联盟总部前面的花园里。这个地方沈沛之前也来过几次,但韩西堂带他走的是之前没有走过的小路。
那是一条藏在黑色大楼后面的绕着一座隆起的小山蜿蜒而过的清浅溪流,岸边是满是白色的水仙花。韩西堂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散步似的走着。这是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小幽深的小径,由光滑洁白的碎鹅卵石铺成。沈沛在他身后走着。
“说起来,你和穆槿的关系很好吗?”
沈沛抬起头。说这话时,韩西堂并未转身,依然朝前面慢悠悠地走着,没头没尾地便问了这样一句。
“是很好。”沈沛回答,“他是我的朋友。”
“是吗?”韩西堂淡淡地应着,“看你这样子,并不像是会有什么真正的朋友的人。”
“你说的没错。”沈沛笑,“所以,他就很珍贵。”
“这样啊。”
韩西堂没再说话。他们绕过那座小山,顺着溪流继续朝前走着。总部大楼被甩在身后,只露出被树林掩盖的黑色的影子。
“你觉得是我杀了穆槿吗?”
这一次,是沈沛挑起了这个话题。初秋的午后有种惬意的气流,那和风卷着花香静静萦绕在周身,令人心驰神往。
“我是怎么想的,对你来说重要吗?”韩西堂耸耸肩,依然没有回头看过来一眼。最后一株水仙被他们留在身后,再往前是大片的草坪。
沈沛没有说话。鹅卵石小路的尽头消失在清浅的溪流里,他和韩西堂一起踏上草坪。绕过树林之后,联盟大楼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线里。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韩西堂突然问。
“嗯?”沈沛看了他一眼,“突然这么八卦起来?”
“聊这种话题不是很正常。”韩西堂说,“不然聊什么,游戏还是篮球?”
“我也说不好。”沈沛说,“我也算不上是谈过什么正经恋爱的人。”
“为什么?”
“总的来说,不太有时间。”
“一派胡言。”韩西堂耸耸肩。
“那么你呢?”沈沛问,“你说对女孩子没兴趣,所以也是没有谈过恋爱的意思?”
“我谈过的恋爱可多了去了。”韩西堂笑出了声,“都是些虚情假意的东西。有时候为了顾及长辈们的面子,客套敷衍的恋爱关系也维持过几段,后来都不了了之。”
“本来应该是很美好的东西,怎么被你说得这么……”沈沛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追名逐利?”韩西堂替他说完,“是啊,在这种地方妄谈真心,本来就挺幼稚的吧。”
“所以伤了不少女孩子的心?”
“那些女孩子们的心可比我的要厉害多了。”韩西堂哼了一声,“大家都是从小见惯了这些玩意的,谁又把谁真的当真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韩西堂甚至比自己更不可救药一些,沈沛想。同样地把人推开,同样地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同样的很难对其他人敞开心扉。
自己至少曾经遇到过穆槿。即使和盘托出的部分也只是一部分,但至少自己曾经尝试过打开真心。
这之后的后果,他亲眼得见也亲身感受过了,这是无比沉重的代价。所以他并不觉得韩西堂如今的做法就是错的,甚至,他认为把那扇门关得更紧一些,其实是对自己和周围人的负责。
“那么,你有过期待吗?”沈沛问。
韩西堂停下脚步。
“随着她的裙子在树木间飘过,空气变得四分五裂。她的眼睛看向了我——”他转过身,终于看向沈沛,继续说道,“这是你昨天看的那本小说中的一段话。我很小的时候读到这段话时,便认为这是我能理解的关于真挚情感降临之时的样子。”
“可是有过这样感受的那个男人,最后死在抑郁症的绝望里。”沈沛静静地说。
“这不是很好?”韩西堂看着他,“为世间最昂贵的宝物献上最合适的代价,没什么可抱怨的。”
“如果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人,你真的会做到这样的地步吗?”
“会的。”
说这话时,韩西堂背光而站,身后是绿色的草坪和白色的喷泉,再远些是修剪得精致得当的花丛和矮树。他的睫毛很长,在午后穹顶天光的照射下,在脸上投下纤细的影子。说这话时,他笑着,那笑容毫不敷衍也毫不客套,带着某种柔和的确定。
没等沈沛回应,韩西堂又压低声音说道:“要小心啊。”
顺着他的视线,沈沛回头看去。穿过草坪正向他们走来的是联盟总部的礼仪官,而他的身后,那黑色的巨兽正向天际舒展着身体。
*
下午的会议结束后,韩西堂没有按照约定过来等沈沛。晚餐时也没有出现。沈沛没有吃晚饭,只在餐厅做了片刻,便被礼仪官礼貌地请了出去。他们穿过幽深昏暗的走廊,在步行上了很多层楼梯之后,又继续在全无尽头的走廊里走着,似乎整个世界都被抛在身后,永远走不出这阴暗的隧道。
终于,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下。那是一扇没有任何标示,看不出任何从属部门的黑色的金属门,有着极沉重的重量。礼仪官引沈沛走进去,示意他坐在一把椅子上。
“请将身上的私人物品全部交由我保管。”礼仪官温和地说道,“结束之后,我会将您的私人物品如数归还。”?沈沛身上没带太多东西。他把联盟统一制式的本子放在桌上,随后是手帕和酒店的房卡。再然后,他把韩西堂的钢笔也放在桌上。
“手表也需要上交。”礼仪官微笑道。
沈沛顿了片刻,随即也便把那块从十八岁起便一直佩戴着的廉价手表摘了下来,和钢笔并排放在一起。
礼仪官轻轻地把这些东西仔细收在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又朝沈沛略微点头致意,便关上沉重的铁门离开了。
隔离审讯。沈沛对此已经做了心理准备。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墙壁很厚,声音根本无法传进来,同样的,里面的声音也无法被外面听到。整间屋子里只在墙壁上亮着一盏内嵌的小灯,灯光昏暗,发着幽幽白光。
屋子里只有沈沛一个人,坐在不舒服的铁质椅子上,面前是铁质四脚桌,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就连之前沈沛住过半个月的联盟总部牢房里的条件都比这里要更好一些。
不知来对自己进行讯问的会是什么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沛坐在这光线昏暗寂静无声的狭窄空间里,仿佛被遗忘在另外一个时空,仿佛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只有自己一个人被丢弃在这个废墟角落中。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既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知道这是联盟审讯中惯常会用到的一种手段,比起残酷的刑罚,静默是种更强大的力量。
手表也被收走了,屋子里空空荡荡,也不知道现在具体是几点。
不知道韩西堂那边怎样了。到底是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让他不能如约来找自己?沈沛也去他开会的地方找过他,那里的人早就已经散干净了。询问工作人员,也都只说并不知道韩西堂的去向。
也许他的隔离审讯比自己开始的时间更早一些,也许他没有进行隔离审讯,只是自己去了别的地方也不一定。
毕竟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家。他对这里了如指掌,比沈沛更深谙其中的游戏规则。
不管怎样,比起自己,韩西堂更懂得如何自保。就算退无可退,至少还可以搬出家族的影响力。据沈沛所知,不仅韩西堂的父亲是公共安全管理部的部长,他还有一个哥哥也在联盟内部任职。更不要提他的母亲——韩西堂的母亲出身东亚最负盛名的艺术世家,同联盟历代主席世代交好,追溯在地上世代也是声名显赫的名流后裔。
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出生在如此家庭的韩西堂,都不应该走上他如今的这条路。他可以从政也可以从商,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什么艺术天赋,但只凭借他母亲的影响力,也足够在艺术届撑起一片天地。无论走上什么样的道路都是前程似锦,而他却选择成为了一名基地的驾驶员。
这不是靠显赫的家族影响力便能一帆风顺的行当。黑暗无光的海底不会在乎他的父亲在联盟势力的如日中天,经过变异的入侵种也不会在乎母亲家族的名望。能否活着回来只能凭借自己的实力——这是韩西堂选择的道路。
又过了很久,久到沈沛的思绪已经开始飘散到更远的地方,沉重的铁门被再次推开。
礼仪官面带微笑地走进来,归还了沈沛之前上交的所有物品,并没有解释什么,只示意沈沛跟着他离开。
沈沛看了看表,此时此刻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
距离自己被关进来,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
回到酒店房间后,韩西堂还没有回来。沈沛有些意外,他本以为韩西堂早就回来,没准早就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然而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一切还和他们早上离开时一样。
然而沈沛却知道,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早就有人彻底检查过房间了。被子被掀起后又复原的微妙角度,桌上物品位置的细微不同,这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他并不在意,这里并不会有什么能被抓住把柄的有效信息。
他换了衣服,洗了澡,收拾好卫生间,躺回到床上时,韩西堂依然没有回来。
他继续看着那本昨天没有读完的小说。故事的结尾,男人深爱的女人和她的情人们逃到了避世的小岛上,男人绝望自杀,女人在和情人旖旎过后的夜里,合着温柔的海风投海自尽。得了麻风病的垂死的人们在深夜里发出尖利的笑声,这是故事的终章。
凌晨一点半,沈沛合上了读完的小说。韩西堂依然没有回来。他又等了片刻,便抬手关掉了顶灯。
灯光熄灭的瞬间,房门被轻轻推开。走廊的灯光从门口泄露进来,随后是有些沉重的脚步声。
门又被轻轻关上了。沈沛一边抬手开灯一边问:“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你……”
他停下了。
韩西堂将整个身子摔在床上,轻轻闭上眼睛。
在他身下,大片血迹氤氲开来,染红了白色的床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