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部的早点永远都不会做的合人心意。”
韩西堂挑剔地吃了一口鸡蛋,然后把自己的餐盘推给了沈沛。
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韩西堂负责试毒后交换食物。沈沛把自己的那份早点推过去,看韩西堂继续在盘子里嫌弃得挑挑拣拣。
“不要玩儿食物。”沈沛皱眉。他从小已经习惯了饥饿,遇到可以好好饱餐一顿的食物便格外珍惜,这个已经彻底融进骨血里的习惯这辈子都改不掉。
韩西堂哼了一声,插了几块青菜吃下去,才说:“我不喜欢吃鸡蛋。”
“那你把剩下的东西吃了。”沈沛说,“鸡蛋给我。”
韩西堂皱着鼻子:“我压根没有吃早点的习惯。”?他把盘子里的饭菜挨个尝了一小口,确认都没有问题后,把盘子又推还给沈沛:“既然你不想浪费,那就都吃了好了。”
沈沛耸耸肩,没表示异议,一份是吃两份也是吃,反正他都吃得下。
韩西堂喝着果汁等沈沛不紧不慢地吃着双人份的早点,喝了两口又放下杯子,从口袋中掏出这三天的会议安排看了起来。
手机和其他通讯器是早就被没收上交了的。韩西堂看着那份如同学生课表一样的单子,又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钢笔。
“上午我在十层,你在七层,我比你晚半个小时开始。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如果没特殊情况就不要见面了。”韩西堂用笔在纸上点着,“中午十一点,我去七层找你。”
沈沛两个腮帮子里都塞着食物,脸微微鼓起来,点了点头。
“吃过午饭就不要回酒店了,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下午是我早你半个小时去开会,不过我四点半就结束了,可以过去找你。”
沈沛咽下一口汤:“那你是要在会议室外面等我吗?”
“我大概会到处转转。”韩西堂没抬头,还是认认真真地看着那份“课表。”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一看就是从小养尊处优长成的样子,即使后来磨出了枪茧,依然带着精致优雅的线条。
连指甲盖都是抛了光的。沈沛狠狠地想着,他们上层人真是太讲究了。
“晚上似乎没有安排聚餐。”沈沛又咽下一口菜,有点艰难地说着,两人份的食物对他来说负担还是有一些的。
韩西堂看了他一眼:“当然了,晚上是有别的安排的。”
“什么?”
“隔离审讯。”韩西堂说,“接下来的三天,每晚都会进行一次隔离审讯,时长不定,内容我也不太清楚,总之到时候就靠你自己了,谁先回酒店谁先洗澡睡觉。”
听他的语气,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如同两个同寝的大学生,有着不同的晚课安排,不过是回宿舍的时间不一样罢了。
沈沛点点头,也没做太多反应。只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叹了口气:“糟了。”
“怎么?”
“忘带笔了。”他放下刀叉,摸了摸口袋,“临出门前还想着来着。”
“把我的拿去用吧。”韩西堂把手中那只黑色的钢笔扣好笔盖递过去,“别弄丢了啊,这可是我的幸运钢笔。”
沈沛看着手中的那支笔,质感很沉又很精致,通体黑色,只在笔盖顶端镶了一圈绿色的宝石,如同黑夜之中的北极星。
笔身末端是交叉的金色花体字刻成的“H”,旁边是一个小小的图腾。沈沛认出,那是韩西堂家族的徽章图案。
这冰冷的,几乎可以称作是一件艺术品的笔身上还残留着韩西堂手心的余温。沈沛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把笔收进胸前的口袋中。
“既然晚上都要例行隔离审问,那为什么还要安排两人间。”沈沛终于吃完了过量的早餐,拿餐巾擦了擦嘴角,“直接单人间不就好了。”
韩西堂挑挑眉:“我也不知道。”
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看我这双手长得,是不是惊为天人。”
沈沛有点无语:“嗯,挺好看的。”
“小时候被我妈逼着练钢琴,练了得有快十年。”韩西堂叹了口气,伸出右手像谈音阶一样在桌上弹了一下,“有时候我就挺生气的,监视我每天至少练四五个小时,控制欲爆棚的中年女性真的是非常可怕的。别说我压根就没什么弹钢琴的天分,多少投入都练不出个什么名堂,说起来觉得有面子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闲闲地轻轻敲着桌面,倒是很有些钢琴家的样子。
沈沛盯着那双手看了一会儿,方才翻了个白眼:“你是有机会学还抱怨,我是很希望能学,但一直没有机会呢。”
他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八点。他站起身和韩西堂告别:“我先走了,中午见。”
韩西堂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去会议室之前,沈沛在洗手间的隔间中,迅速回想着韩西堂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拿着那支昂贵精美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努力复写着刚刚谈话的内容。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韩西堂的右手弹出音阶,接下来便是暗语内容。
“有时候我就挺生气”——手指点了一下。
“监视我每天练四五个小时”——又一下。
“控制欲爆棚的女性是很可怕的”——两下。
“别说我压根没有什么天分”——一下。
“多少投入都练不出名堂”——一下。
“说起来觉得有面子”——一下。
沈沛看着那连起来的一句话,“有监控,别多说”。在此之前,他自己问出的问题是,既然晚上要进行例行隔离审问,那么为什么还要安排两人间。
这是韩西堂给出的回答。从他们迈进联盟总部的大门,上交了一切私人通讯工具,进行了全身范围的安全检查之后,身上就已经被安插了联盟的监控装置。在这里的每一句话,公开的,私密的,都会被记录在案。而联盟特意安排的两人间,除了放松被监控对象的警惕之外,还想要以不同于隔离审讯的,两人闲谈的方式,捕捉不经意间泄露的信息。
韩西堂曾说,既然明知有监控,那么就要让监控者得到满足。
这也是他会不时说些无关痛痒又确实算得上是有些用处的信息的原因。
联盟的这一套潜藏于暗潮之下的规则,韩西堂确实要比自己吃得透,沈沛想。接下来的三天,确实得更加小心行事才好。
他把那页写满了字的纸扯下来撕碎,扔进马桶里冲走,又整理了一遍黑色的制服后,方才悠悠然地朝会议室走去。
*
上午沈沛需要参加的是的东亚联盟医学部的集体会议。除了南区陶沾是相熟的人之外,联盟总部和其他各驻地的医学部和医疗组里,沈沛也算有几个多少有过些交道的人。
之前穆槿曾说过,沈沛就算不是数一数二的厉害,起码也是跌不出前三的厉害。这句话并没有错。除去现在还在世的两位专供人机同调的泰斗之外,沈沛算得上是在这个领域之中研究最深入也最顶尖的那少数几个人之一了。说少数几个人之一也算是谦虚,如今和他资历差不多的人里,已经没有可以超越他的了。
而那两位传说中的泰斗并不屑于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联盟主席曾亲自邀请他们过多次,全部都被回绝了。至今无人知道他们的实验室在哪里,这本为夫妻的两个人有生活在何方。
这一次的医学部会议是由沈沛主持的。郑白衣只给了他很短的时间准备,大部分算得上临场发挥。然而仅仅只是临场发挥,也足够出类拔萃了。
轮到各部门汇报时,沈沛的报告排在最后。他坐在台下听着轮番上去的各部门代表的发言,越听便越觉得不对劲。东亚联盟的由药剂师组成的医学部的水平,虽然距离北美确实是有一段差距,但绝不至于如此之大。加上自己从北美回来之后,把大部分的数据和研究资料也一同归入东亚联盟的资料库中,差距应该缩小了很多才对。
然而听这些人的发言,仿佛自己的研究并未对总体的研究进度带来多么重大的影响一般。那些被汇报出来的数据之后,带有哪怕是极内行的人也难以察觉出来的漏洞。
沈沛发现了这其中的每一处错漏。每一处。他在心中暗自记下这些看似巧合的疏漏和滞缓,只和其他人一样面不改色地继续听着。
但其实他的内心是有些不安的。陆南给他的北区分部医疗组的报告,是在最后一刻才准备出来的。临时变动太过突然,沈沛并没有看到过这份报告的全貌,资料便被直接上交到联盟总部。按照他如常的研究进度,是远远领先于此时此刻所听到的一切的。然而如果按照实情报告,不仅会显得太过突出,而且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联盟里的这些人,仿佛早已有了默契一般,统一着如复刻般的数据和进度,甚至显得有些刻意。
轮到沈沛上台时,北区分部的投影已经打在显示屏上。他站上演讲台,看着台下的几十个和他一样,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医学院的,本应用这双手去救治更多生命,而如今却不得不陷身于这污潭之中虚与委蛇的同僚。
他想起来,就在昨天,韩西堂也是如他现在一样站在演讲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戴着一样的面具,面具之下是不尽相同的残忍的神情。不知道那个时候,这个比他还要小一岁的年轻人,又是怎样的心情。
右手如白鸽般轻轻一扬——沈沛揣测着韩西堂那时的心情,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陆南给出的北区报告——和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无聊和滞缓,在这种层面上来说,这位医疗组的组长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
沈沛的声音本就带有一种莫名的磁性,虽不低沉但足以吸引人的注意力。而在他刻意压低声线之后,这声音便带有了一种和韩西堂全然不同的,别样的魅力。一样的魅惑人心,但又专业得让人不容置疑——他按照陆南准备的报告毫不犹豫地说着虚假的真实,那样掷地有声的事实令他自己几乎都要相信。
报告做到一半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坐到了最后一排。沈沛抬眼看去,挂在嘴角的完美笑容有一瞬的滞缓,又被不着痕迹地掩盖过去。
进来的人是文木兮。在来之前,沈沛便已经做好打算,不管此行结果如何,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他一面的。
身为内务部的负责人,文木兮有权出入联盟大会的任何一间会议室。此时此刻,他只静静坐在最后一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像是个认真听课的学生一样,一字不差地听着沈沛内容空洞进度无聊的报告。
汇报结束之后是依照惯例的提问环节。其实本身并没有什么好问的,联盟里自有一套彼此心照不宣的规则。一切按照报告为标准,哪怕私下都知晓对方真实的水平,也依然不会在这样官方的场合戳穿这层大家齐心协力营造的假象。
理所当然的,台下举手示意的人寥寥无几,和之前上台的每一个人的情况一样。沈沛回答完了最后一个举手示意的人的问题,刚准备走下演讲台,便见最后一排的文木兮慢悠悠地举起了右手。
沈沛犹豫了一瞬,还是向后排示意道:“请讲。”
“我读过你的报告。”文木兮坐在座位上,慢悠悠地说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足够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身为联盟顶级药剂师的你,为什么不以自己为范本研究一下个体的特殊性?”
“数据太少。”沈沛简短地回答,“目前为止,我只发现了自己这一例,这会陷入一种悖论。不过我已经签了协议书,同意死后将我的大脑进行捐献研究。”
“所以你的研究进度并没有带动北区整个医疗组的发展?”
“一个研究团队的整体进程,不是靠任何一个个人的力量便足够完成的。”沈沛说,“比起我自己的努力,我更希望联盟能够为我们所有的医疗研究团队提供一个更为完善成熟的环境和系统。我认为这是最主要的。”
文木兮没有再提问。
沈沛环顾四周,没有其他举手示意的人了。他进行了最后的总结发言。等到会议彻底结束后,刚刚好是十一点。
等到会议室的人离开得差不多后,沈沛方才从自己的位置上朝最后一排走去。他很确定文木兮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他是在等自己——不出他所料的,文木兮果然坐在最后一排没有走动。
“很精彩的演讲。”看沈沛在自己面前站定,文木兮方才笑着说道,“精彩到毫无漏洞的枯燥。”
沈沛没有回应他的话,只干脆利索地开启了自己的话题:“我有事需要请求您帮忙。”
“哦?”文木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是终于想通了,决定来内务部工作?”
沈沛摇摇头:“是关于穆槿的家人。”
文木兮看了他一会儿,才说:“穆槿的家人怎么了?”
“穆槿死后,朱颜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这其中的原因我已经知晓,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您也并不在意。我只想尽我所能补偿穆槿的妻子和女儿——希望您能帮忙撤销掉对她们的监控和禁令,让她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还有呢?”文木兮说,“你找我,只是为了这个?”
沈沛点头:“只是为了这个。”
“我可以撤销掉监控和禁令。”文木兮说,“可是你又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沈沛没有说话。事实上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思索不得的问题之一。邀请自己去内务部也好,替自己压下军事法庭的审判无罪释放也好,自己身上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价值,让这位几乎占据联盟半壁江山的内务部的长官投放如此多的注意?
不应该只是因为自己的研究进度,也不应该只是因为他发现了自己在调任令中做的一些小手脚。应该是别的什么东西,更深层的,沈沛尚未发掘到的。
见沈沛沉默下去,文木兮笑了一下,站起身理了理上衣下摆:“先欠着,之后我会找你要的。”
“还有一件事。”见文木兮准备离开,沈沛又说,“还有一件事想要麻烦您。”
“嗯?”
“我想给朱颜母女一些补偿,但不想以私人名义去给。能否麻烦您以官方渠道送过去,至少让她们知道,穆槿并不是像官方公布的调查结果中那样不堪。”
“让我推翻官方公布的结果?”文木兮眯起眼。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沛说,“只是……”
“这种事为什么不找我?”
文木兮和沈沛同时向门口看去,韩西堂正靠在门边站着,满脸写着很明显的不高兴。
见对面两个人终于注意到自己,他这才迈开长腿走到沈沛身边。先是朝文木兮敬了个礼,又抬手勾住了沈沛的肩膀:“何必麻烦文部长,这种事我可以帮你做啊。”
沈沛神色未变,心中却明显地疑惑了起来。韩西堂的举动很反常,且不论以他们现在的关系,做出这样的行为本就有些过分亲昵,只单说他从小便生活在联盟总部的要员之间,面对文木兮这样身份地位皆很特殊的上司,此时此刻他的行为显然不像是之前那般完全周到又游刃有余的姿态。
然而韩西堂却很坦然,眼睛虽盯着文木兮,话却是对着沈沛继续说道:“内务部做这种事本就有些不太对口,文部长日理万机,还得为你这种前后矛盾毫不讲理的请求费心,也太说不过去了。抚恤渠道这种事,本就该是公共安全管理范畴之内的事,加上我们都是北区的成员,替文部长分担这种不合理请求也是应该的。”
他笑了一下,并不是之前那副无懈可击的精英笑容。这一次的笑容却像是一个相熟的后辈对着前辈的有些熟稔又骄纵的笑。仿佛文木兮是个对他很是宠爱的长辈一般,笑得肆无忌惮得恰到好处。
文木兮也笑了,那笑容显然是配合着韩西堂营造的氛围而露出的客套微笑:“说的没错,这本就应该是公共安全管理部负责的事。如今你们两个又是搭档,比我这边处理起来要更方便才对。”
他颇有风度地对这两位联盟里年轻的后起之秀点了点头便离开了。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拐角,韩西堂才收起那副明显违和的笑容。
“你和他很熟吗?”沈沛忍不住问。
“当然不熟。”韩西堂说,“不过他和我爸很熟,所以也算和我熟一些吧。”
他低头看着沈沛,又补充道:“说真的,刚刚那点小事,你和我说也是一样的,没必要搭个人情。”
沈沛抬头看他:“是真的啊?”
“废话。”韩西堂翻了个白眼,“无非是开个账户,把钱一打,漂亮话一说,我这边的事儿就完了嘛。剩下的就看你想怎么弄了,我是懒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