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西堂是在下午的会议即将结束时发现事情有什么不对的。那时他刚刚做完北区分部关于特级驾驶员的汇报,正翻开新的一页准备继续说明关于第二和第三梯队备战机甲的情况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人是特别接待室的主任,韩星明。
韩西堂的哥哥,被看作是未来公共安全管理部部长接班人的联盟中少有的不满三十岁便成为重要议员的政界新星。韩星明与韩西堂长得很相像,一样又挺又直的鼻梁,一样眼角微微上挑的有着锐利目光的眼睛,一样薄而富有感染力的嘴唇。
不同的是他的气质,那是一种只有成熟政客才能打磨出来的成熟和莫测,像漩涡一样吸引人不由自主地靠近,随后便被吞噬到尸骨无存。
韩西堂神色未变,按照郑白衣准备好的资料一字不差地汇报完毕之后,便脚步从容地走下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散会之后,韩星明逆着往外走的人群,来到韩西堂身边。
“跟我来。”他说。
韩西堂站着没动:“有事?”
“一起吃个饭。”
“你不是没有吃晚饭的习惯吗?”
“所以我这个时候来找你。”韩星明抬手看了看表,四点二十五,比预定时间早了五分钟,他皱了皱眉,“所以不能算晚饭。”
韩西堂依然没动:“你叫我跟你走,是以兄长的身份邀请我,还是以特别接待室主任的身份命令我?”
韩星明挑眉:“有什么区别吗?”
韩西堂耸耸肩:“倒也确实没什么区别。”
两人前后走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的韩星明的警卫见二人出来,便也跟在身后。
韩西堂瞥了一眼跟在身后不远处,一左一右像护法又像挟持绑架一样的警卫,撇了撇嘴:“你排场还够大。”
“当然是为了请动你。”韩星明语调平平地说着,“不然,怎么能显示出你的重要呢。”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哪里比得上韩主任。”韩西堂面无表情地说着客套的话,“今年你们那里,又暗中处决了多少个不听话的小伙伴啊?”
“你在说什么啊。”韩星明的语气听上去像是真的困惑,“特别接待室,只是为了替联盟中有问题的成员解决工作上的烦恼罢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真挚得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审讯员也会信服,然而韩西堂却只觉得周遭的气温陡然低了几度。
果然,韩星明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微笑了起来:“那么,你最近是不是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解决的问题呢?”
“不敢不敢,怎么敢劳烦韩主任大驾。”韩西堂夸张地打了个冷颤,“我最近吃得香睡得好,刚刚做的报告你也听完了,完全没有什么问题。”
“说起来,我这边最近倒是有个很大的麻烦,实在令人头痛。”韩星明领着韩西堂穿过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一个弯,走进另一条幽深的走廊。
“哦?”韩西堂不动声色地应着,“这世界上还能有什么事,让我们英明能干的韩主任也头痛起来?”
韩星明微笑了一下。就在他轻轻勾起嘴角的瞬间,韩西堂这二十五年来所有不好的回忆全部被挑了起来。
“是我的弟弟。”他说着,推开了一扇黑色的门,“他最近真是很让我头痛。”
韩西堂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很典型的隔离审讯室制式的房间,狭小细长,除了桌边的一盏光线微弱的壁灯之外,再无其他光源。不同的是,那本应空空如也的四脚铁桌上,已然摆好了精致的食物。
韩星明率先坐在桌子一侧,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韩西堂示意他坐下。
韩西堂走过去,坐到他对面,抽起桌上的餐巾铺在腿上。
“真希望你能有多余的弟弟。”他一边用银质刀叉切着牛排,一边嘟囔着。
“可惜我只有你这么一个。”韩星明笑,“先别急着吃,把东西先上交。”
“就不能晚些再走这种程序吗。”韩西堂抱怨着,一边把身上携带的私人物品统统拿出来,交给站在一旁的警卫。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无非是内页画着小王八的联盟统一记事本,酒店的房卡,沈沛两天前看他没东西擦手便送给他的一块手帕,另外还有他佩戴的一只最新款式的名牌运动手表。
韩星明看着他把这些东西悉数随手扔进透明文件袋中,挑了挑眉:“妈送你的钢笔呢?”
“借给别人用了。”
韩星明很感兴趣地看着他:“能问问是谁吗?”
“就算我不说,你想知道也会查得到吧。”韩西堂说,“是沈沛,我在北区的药剂师,和我一起来开会的。”
“你应该挺喜欢他的吧。”韩星明笑,“换做我们其他任何人,谁敢碰一碰你那宝贝钢笔,你都要直接一拳揍到脸上去的吧。”
“我这是乐于助人。”韩西堂不为所动地说着,“毕竟我也这么大了,也该懂得搞好同事关系了。”
韩星明没有在意对面那明显敷衍的回答,只将切好的一块芦笋送进口中细细品尝。韩西堂便也没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吃着自己的那份牛排。
这个时候,沈沛应该也已经散会了,他想。不知道他发现自己没有遵守约定过去找他会怎么想。
安静的进餐直到中途,韩星明方才再次开口:“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嗯?”
“总不能一直在北区做驾驶员。”韩星明微笑着,“总归是要回到联盟的,从政也好从商也好,再不然,重新送你去音乐学院也好。”
“不用了。”韩西堂咽下一口蔬菜,淡淡道,“如今我这双手硬得跟什么似的,可能再也弹不成什么钢琴了。”
“那么从政或者从商?”
“没有商业头脑,数学学得不好。”韩西堂耸肩,“至于从政,家里已经有你和爸在联盟了,你俩干得都挺好,不用多我一个。”
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就让我当个堂堂正正的废物,不是很和你心意吗?”
“北区分部的王牌,可没有资格说自己是个废物。”
“我才刚到不久,他们还没发现我废物的本质。”
“我看过你的作战报告,你的数据无论在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北区历年来的最高水准。”
“我才刚到不久,总要表现得好一点,不然没过试用期就被开除不是很没面子。”
韩星明叹了口气:“从北美回来后,你真是越来越会撒谎了。”
韩西堂眨眨眼,瞪着双眼皮很明显的大眼睛看着他哥:“哪儿有,我说大都是实话。”
韩星明没再说话。他把盘子里最后的一点配菜吃完后,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吃好了吗?”他问。
“这牛排烤的火候不对,调味汁的味道也太浓了。”韩西堂挑剔地放下刀叉,“你这回找的哪儿的厨子,手艺真是不行。”
“只是联盟内部的食堂饭菜罢了。”韩星明笑了笑,招手示意人来将桌上的餐具食物都撤走。
“你和沈沛关系不错?”
等到桌上重新恢复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后,就连警卫也都离开了房间。只剩他们两个人时,韩星明突然问道。
“普通同事关系罢了。”
“我听到的内容里,可不仅仅是普通同事的关系。”
“你听到什么了?”
“你聊到了济慈?”
韩西堂往后一靠,双臂交叉环于胸前,样子有点生气:“怎么连睡前说的话也要监听啊?”
“我可是从没见过你和别人谈论这些。”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看地上时代的作品了,这也是我的错吗?”韩西堂不服,“我和别人聊聊这种东西怎么了?”
韩星明显然不吃这套:“要论对地上时代文学艺术作品的了解,我们家里就有很多人可以和你聊,生活在第一区的你的同学朋友们都对这些有很系统深入的了解,你想聊这个,有的是人可以陪你聊。”
“他们都没什么自己的见解。”韩西堂不屑道,“会背两句莎士比亚就敢说自己有天赋了?不过是无聊的卖弄罢了。”
“所以你和沈沛,也仅仅只是这样的关系而已?”
“不然呢?”韩西堂说,“普通审讯的方法对我没用的,你与其对我打这种套路牌,还不如打打亲情牌的靠谱。”
“打亲情牌?”韩星明笑出声,“只怕你会跑得更快吧。”
口袋里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韩星明掏出来看了眼屏幕,起身朝门外走去。
韩西堂独自一人坐在审讯室中,静静地思考着。按照他最开始的设想,联盟大会邀请他和沈沛两个人参加,无非就是想试探一下两个人的立场。看看沈沛在经历了穆槿事件之后的态度,再看看他自己这个后起之秀回到联盟会有什么样的动作。
至于例行的隔离审查,他本来以为就算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没想到韩星明居然亲自来了,而且毫不避讳地摆出了自己特别接待室主任的身份。
特别接待室算得上是除了内务部之外的另外一个让人光是听上去就觉得寒气侵袭的地方。如果内务部以审讯著称,那么特别接待室则比之更加简单粗暴。
在整个联盟里,只有特别接待室是可以光明正大使用特别用刑手段而不被追究责任的部门。
因此,这里也被称为刽子手的教堂。
有问题的官员,背罪的政要,所有进入到特别接待室的人,很少能够完整地走出来。他们为联盟最高圈子里的人做所有见不得光的事,那里是地狱恶犬真正栖身守卫之处。
自己才刚回北区不久,是什么原因让韩星明这么早就按捺不住,直接找上门来呢?
他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自己已经主动放弃了进入联盟的机会,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事实上,虽然名义上是北区分部的王牌驾驶员,但这也同时意味着,韩西堂不仅随时都有可能葬身海底,也有可能随时像穆槿一样,死于联盟高层决议的阴谋。
他选择成为驾驶员,便已经是摆明了立场,不可能在联盟里和韩星明一争高下了。
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韩星明不止一次提到了沈沛,莫非是沈沛身上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东西?
说起来,内务部的文木兮似乎也对他格外感兴趣。如今整个南区几乎已经是内务部的天下,在整个联盟里的影响也已经不容小觑,是什么使得文木兮对北区分部的一个药剂师如此关注?
行政科的刘美人似乎也同沈沛交好,他们到底看中了这个人身上什么特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韩星明接到电话出去后就没有再回来。韩西堂的时间概念还算准确,他在这里已经枯坐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沈沛那边怎么样了。
早上吃饭时,他已经向沈沛传递了暗号。联盟为每个参会人员暗中安置的监控器,作为收集他们在联盟中这段时间的各项信息资料,最后都会被用到隔离审讯中作为致命一击。很多人就是因为不经意间说过的一句话,做过的一个动作,而再也没有走出联盟总部的大门。
希望沈沛能够全身而退。
在他们两人的对话中,韩西堂有意控制着对话对尺度,能够保证他们两人的对话无证可循。至于自己不在沈沛身边时,沈沛能做到什么样的程度,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韩星明依然没有回来。韩西堂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狭小的房间里舒展了一下筋骨,百无聊赖地靠在桌边打着哈欠。
门再次被推开,韩星明走了进来。
“等得无聊了?”他问。
“超级无聊。”韩西堂说,“你要是没别的什么事,就放我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我不睡够八小时会没精神的。”
“还有最后几个问题。”韩星明笑了笑。“你先坐下。”
韩西堂撇了撇嘴,听话地坐回去。
“你说你和沈沛的关系,也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对吗?”
“对。”
“对于他现在研究对项目,背后和什么样对人交好,这些你也都不清楚吗?”
“我为什么要关注这些?”
韩星明盯着他对眼睛瞧了一会儿,微微勾起嘴角。
“那就好。”他说,“就在刚刚,沈沛已经被特别接待室请走进行特殊关照了。”
韩西堂眉头轻轻动了一下,又被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
“是吗?”他说,“那他真是太倒霉了。”
韩星明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的弟弟这副刻意掩饰着什么的表情,抬手摸了摸下巴。
“很有意思啊,你这个反应。”他慢慢地说着,胸有成竹的语气,“啊……我明白了。”
他招了招手,一个警卫走了进来,动作利索地掏出手铐将韩西堂的两只手分别靠在椅子的两个把手上,又退回到门边。
韩西堂低头看了看自己被铐住动弹不得的双手,又抬眼看了看对面那神色淡然的兄长,没有说话。
韩星明站起身,隔着整张桌子弯下腰,伸手解开了韩西堂制服的纽扣。
韩西堂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心脏却随着对方的动作沉了下去。
衬衣的最后一枚纽扣也被解开。韩星明看着那嵌在胸口处的,逃过了联盟最严格的搜身检查,特别定制而成的特殊定位器,又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位骄傲的弟弟的表情。
“如果我没记错,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自己都很舍不得用吧。”他说着,抬手扣掉了胸口上的小巧装置,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另一个在沈沛那里?”
韩西堂耸耸肩没说话。
韩星明站直身子,从身后掏出一把手枪,对准韩西堂的胸口。
“不如我们来看点有意思的事?”他笑着说。
“妈如果知道你这么干,会怎么想?”韩西堂也笑了起来。
“事实上,这个主意还是妈提醒给我的。”韩星明说着,扣动了板机。
*
伤口很奇怪。沈沛扒下了韩西堂的制服外套,又用剪刀剪开被血打得透湿的衬衣——是左肩靠下方的一处枪伤,至于为什么制服外套上没有弹孔,他想不出原因。
酒店房间里没有医疗用品。沈沛用干净的衣服和皮带做了紧急处理之后,拍了拍韩西堂的肩膀:“我出去叫人,你等我送你去医疗室。”
韩西堂摇了摇头,脸色因失血变得惨白:“不去那里……你想办法在这里治。”
沈沛没有多问,只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那你等我五分钟,我去找些东西就回来。”
韩西堂在身后叫住他。
“沈医生,”他说,“我会死吗?”
“不会。”沈沛回过头,冲他笑了一下,“相信我,不会的。”
幸亏开的是联盟大会,整个东亚最精英的药剂师都在这三天汇聚在这里。韩西堂不去医疗室自有他的道理,沈沛跑遍了所有医疗部同僚的房间,大半夜地砸门吵醒了同为药剂师的他们,七凑八凑得总算借够了需要用到的材料。
能让东亚最顶尖的药剂师在凌晨时分兴师动众借东西的事,绝非是什么小事。而能在联盟里长久待下去而不出事的人,靠的就是不过问不外传的本事。大家心照不宣地倾其所有,然后又十分默契地不主动开口过问。
沈沛也来不及解释。抱着借来的一堆能塞满两个医药箱的东西又回了房间。
韩西堂已经强撑着坐了起来,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脱去了,拆开止血绷后,整个伤口触目惊心。
沈沛没多说话,只是手脚麻利地为他打了麻醉,又小心翼翼地把伤口中的弹片清理出来,清洗缝合,最后再重新包扎好。
韩西堂的脸色已经缓和过来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谢谢沈医生。”他十分有礼貌地道谢。
沈沛一边收拾着医疗器材,一边比了个手势让他挪开地方:“今晚你睡我床吧,你这床的床单被罩都不能要了,明天我叫人来收拾。”
韩西堂实在没力气多说话,只是听话地挪到沈沛的床上坐下。
“怎么搞的啊。”沈沛问,“不是隔离审讯吗?怎么还动起枪来了?”
韩西堂左手用绷带吊在胸前,一副骨折的残疾人样子,仰着头想了想,然后笑了一下。
“你明天还是记得带自己的笔吧。”他说,“我的幸运钢笔借给你,真是立刻就开始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