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西堂洗澡的速度很慢,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在军校里训练过的样子。沈沛的床靠近卫生间,几乎可以听到里面一边哼歌一边冲洗的声音。
大约二十分钟后,那位少爷腰间围着一块浴巾心情很好地晃出来了。
“你收拾卫生间了吗。”沈沛看着书,头也没抬地问。
“没有。”理所当然的语气。
“那你是等着我去收拾吗?”
“好啊。”
沈沛啪地一声合上书,刚想对着这位娇生惯养的学弟教育两句,目光上抬的一瞬间便愣住了。
正掀开被子准备往对面床上躺的韩西堂刚好背对着自己,那本应光滑的皮肤上却横亘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左肩一直划到腰肌,在满是精瘦肌肉的倒三角的后背上显得狰狞刺目。
“怎么搞的?”沈沛忍不住问。
“嗯?”韩西堂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辨出视线指向之后了然地笑了笑,“哦,就是道疤嘛。”
他说得云淡风轻,那语气仿佛在说“看见桌上的壶了吗?就是个壶嘛”。
然而那道扭曲着凸起的深红色伤疤像一条剧毒的蛇般蜿蜒在那光滑紧致的皮肤上,实在不是用什么漫不经心的语气便能敷衍得过去的。
哪怕是沈沛也不能控制好奇地继续追问了一句:“是出任务的时候受的伤吗?”
“不是。”韩西堂已经躺在了床上,关掉了他那边的顶灯。“是刀伤。”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被斧子砍伤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韩西堂并不打算进一步解释什么,沈沛便也识相地不再多问。他也关掉了这边的顶灯,房间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你刚刚看的是什么书?”韩西堂问。
“是本小说。”沈沛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虚无的黑暗。“两百年前的一个地上的女性作家写的书。”
“讲的什么?”
“其实也没有什么情节。无非是一个中年男人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谣言遍布城镇,后来在一次领事馆的舞会里,他失态绝望地离开。描述起来倒是没什么意思。”
“我看过那本书。”韩西堂静静地说,“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他站在能看得到恒河的阳台上,绝望地对着虚空开枪。”
沈沛很有些意外:“你看过的书真是不少啊。”
“小的时候无事可做,倒是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韩西堂淡淡地说,显然没有把沈沛有点惊讶的语气放在心上,“我很能理解那个男人……他的寂寞是炎热的,绝望是湿漉漉的,到处是得了热病死去的饥饿的人,他在这样的地方找不到可以直面自身脆弱的喘息之处。我很欣赏他的枪声。”
“在第一区长大的你,也能对这种无法挣脱的绝望感同身受吗?”沈沛问。
韩西堂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又继续说道:“我很喜欢一位地上的诗人,他生活的年代大概是几百年前……六七百年前吧……有很大一部分的诗作已经丢失了,但仅仅是剩下的极少的那一部分,也足以让我看得见他天才的辉光。”
沈沛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一片黑暗中,韩西堂的声音听上去轻轻的,像是梦呓,又像是吟唱的低语。这是不同于白天在演讲台上的样子,不同于那样气势张扬的蛊惑人心。此时此刻,他是另外一副样子,像古老雕塑上蒙着的垂坠在地面上的白纱,透过那暧昧不清的缝隙,偶然可以瞥见一点时光之下蒙尘的真心。
“他只活了25岁便死去了。25岁,正是我现在的年岁。我常常在想,如果能够像他一样留下那样震撼人心的作品,能穿越多少个世纪在这地下依然绽放光芒,那么让我立刻死去也是值得的。”韩西堂继续说着,“然而,他却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水,风,爱和光中。”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沈沛接着他的话说道,“十分凑巧,我也很喜欢济慈。”?韩西堂笑出了声:“看来我们在这方面确实还算有的聊。”
“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个喜欢的诗人。”沈沛说,“不过不太有名,如今知道他的人也极少。”
“你说说看。”
沈沛想了想。此时此刻,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能够分辨得出房间里家具的轮廓。那些影影绰绰的线条如同梦中的陷阱。他微微扭过头去,看到韩西堂和自己一样,也是仰面躺在床上,两手抬起枕到脑后。
“倒是有一首诗我很喜欢,里面有两句诗大概是这么说的——”沈沛眯着眼睛回忆了一下,继续道,“他轻轻摇晃铃具,询问有错与否。唯一的回复来自,那软雪和那清风。树林如此美丽,昏暗又幽深。而我早有约定,约定着继续前行……”
“而沉睡前还有一段路要走。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韩西堂接下了后半句。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沈沛轻轻笑着,重复着这句话。
他承认他是有些惊喜的。之前他只当韩西堂是个生活优渥一帆顺遂在联盟顶端的世界里逍遥自在的游鱼,偶尔露出锋芒也源于从小耳濡目染的训练和培养。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和这样的一个人聊起这种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并能找得到共鸣。
明明前一阵子还是拒不合作的状态,沈沛有一度甚至已经放弃了和他的交流,认为自己只需要做好本职工作便已经足够尽力。如今看来,韩西堂和自己相像的地方,远比想象中的更多。
之前沈沛从未和任何人聊过自己在这方面的兴趣和感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帝国里,诗歌早已死去,文学已然成为一片荒漠,哲学是被人鄙视的无用之物,艺术早已变成纯粹谄媚的工具。
而在这里,在联盟总部的这个安静的夜晚,在刚刚认识了不过两个月的年轻驾驶员那平缓如风的语调中,沈沛看到那些死去的文字,以这样的形式在他身边的黑暗中静静复活。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那边已然传来淡淡的鼾声。韩西堂已经睡熟了,之前那番关于地上诗人的对谈,如梦似梦般,飘散在夏末秋初的晚风中消失了。
如果不是当初认识了梁辰,沈沛便绝不会知道这只有血腥味和尘土味的世界里还存在诗性的理想和美学的光辉。是梁辰带他第一次接触了诗歌和神话。在那些因饥饿和伤口的疼痛而难免的夜里,是梁辰为他讲起那些沈沛哪怕是做梦都不会想象得出来的宏伟的英雄征途。
后来他独自一人走出孤儿院,没有带哪怕一丁点的行李,怀里只揣着梁辰送的那本书。
在那本书里,身披星光手执宝剑的英雄穿梭于不同的世界中,带领被压迫的人民走上自由之路。银色的月光为他照亮孤独时的路,金色的暖阳为他唱响凯旋之歌。
刻苦的学习占掉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而在那些好不容易挤出的闲暇时光里,他像困在沙漠中半辈子的人第一次见到清泉般地拼命地读着所有他能找得到的,他人口中的“无用之书”。
在那些蒙尘的作品中,他看到了光。
再后来,这光芒也被他遮掩起来了,随着梁辰一起,藏在他心中最深刻的角落里。
即将睡着时,对面床传来韩西堂模糊不清的,又有些愤愤的声音。
“火锅好吃!……你个傻逼。”
沈沛轻轻勾起嘴角,在这没头没尾的梦话中,也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一早,沈沛比闹钟提前醒了过来。微亮的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慵懒虚弱地钻了进来,将这温暖的房间里染上一层有些闷闷的早秋寒气。沈沛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扭头看向对面的床,忍不住笑了起来。
韩西堂的睡姿简直是出人意料的糟糕。被子大半已经被踹到床下,原本应该好好放在床头的两个枕头,如今一个被踩在脚下,一个被扔在地上。始作俑者毫不自知地大开大合地趴在床上睡得嘴巴大张口水横流,如果不是背后的那道伤疤实在太过触目惊心,这本应是个十分好笑的画面。
沈沛抄起自己床上的一个枕头朝对面丢了过去,精准地扔到韩西堂的头上。韩西堂像是被惊醒一般几乎是从床上蹦了起来,半跪在那一小部分留在床上的被子上,愣愣地朝沈沛看过去。
“开战了?”他问。
“该开会了。”沈沛说。
对面半天没动静,过了一会儿,韩西堂又问:“啊,调料吃完了?”
沈沛在心里叹了口气,看对面那位才刚刚有点清醒过来,一头短发睡得向空中炸裂开来,开始抬手揉眼睛的公子哥,觉得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显然还是太浅薄了。
“你还记得你昨天晚上都说什么了吗?”他问。
“我说什么了?”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的韩西堂恢复了平时那副爱答不理又自觉酷哥的样子,懒洋洋地活动着肩膀,淡淡地应着。
“你说火锅好吃。”
“哦,火锅确实好吃啊。”韩西堂无所谓地说着,“我说梦话了是吧。”
“你还说,你喜欢济慈的诗。”沈沛补充道。
“靠。”韩西堂僵了一下,继而语气有点强烈地迅速反驳,“不可能,你记错了,不是我说的。”
沈沛觉得他这反应有点好笑,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文艺青年似的有点羞耻的样子,于是更想逗他:“但你那时候可没睡着,你还说你喜欢弗罗斯特。”
“那是你喜欢!”
“所以你记得我们的谈话?”
“靠!”韩西堂迅速起床,一边往卫生间冲一边大声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记错了,快点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