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联盟集体大会结束之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也许是韩西堂的首次公开露面实在是太过印象深刻,刚一散场便被人团团围住。沈沛本站在他身边,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
看着站在人群中心的那个年轻人,脸上带着堪称完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沈沛亲眼得见,他也想不到此时此刻正被那联盟宠儿拿在手中的笔记本里画满了幼稚的小王八。
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想。
“还真是没想到你们北区捡到宝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沛转过身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本应很熟悉,看上去却无比陌生的青年。
“你怎么在这儿?”沈沛睁大了眼睛。
站在他面前的是刘美人。不同于以往张扬浮夸的样子,此时此刻的刘美人和他一样身穿黑色的联盟制服,原本一头耀眼的银色长发被剪短染成了黑色,虽然也算得上是流行的发式,但放在刘美人身上已经是令人不习惯的中规中矩了。
沈沛看了看他的肩章,是和自己一样的少校衔。明明三个月前的仲夏夜宴里,他还是一副皮草长发的打扮。
倒是看出了对方的惊讶,刘美人耸了耸肩:“老头子说,这次的联盟大会倒是个好机会,于是在他的部门下面给我安了个职务,算是顺理成章地成了这里面的人。”
沈沛张大了嘴巴:“你们上层人真会玩儿啊。”
单看刘美人的样子,除了穿得衣服和自己一模一样以外,其他的地方真的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联盟军人。从军校培养出来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沈沛就算刻意想要丢掉也丢不掉的东西。即使是从普通医科大学毕业,从事联盟药剂师职务的医生,至少也都接收过为期三个月的军事训练。而这些在刘美人的身上,全然看不出半点影子。
“等这次大会开完之后,我会去南区待一阵子。”刘美人看出了沈沛的疑问,继续说道,“那边的一处军事基地,是我家老头子管辖的地方。”
“那你可要吃些苦头的。”沈沛说,“能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着。”刘美人看得很开,“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步罢了。”
他顿了一下,继而又看向沈沛:“听说前不久,你卷进了很大的麻烦里。”
沈沛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据说是内务部把你捞出来的?”
“这个据说,倒真的是很据说了。”沈沛笑。
“得了吧。”刘美人翻了个白眼,抬手下意识地想要拂去脸侧的长发,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把头发剪短了,于是又把手放下来,“我可是听说……”
“还真是少见啊。”
打断了刘美人继续追问的人是韩西堂。他好不容易从那些心怀鬼胎的联盟官员中间脱身而出,便看到远远站在一边的沈沛被一个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陌生军官缠住了。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原来那人正是行政科科长的公子。
韩西堂对刘美人的印象不深,只是偶尔听以前一起玩儿的圈子里的朋友们说起过,是个对进入军界没有半点兴趣的富二代罢了。虽然和自己一样在北美待过不短的时间,但两个人的圈子几乎很少有交集。
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也混了进来。
刘美人看着站定在沈沛身边的韩西堂,调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一个稍显刻意的不卑不亢的浅笑:“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是很少有机会能见见韩公子的。”
对于韩西堂,刘美人的态度是很复杂的。一方面,韩西堂的父亲所代表的圈子,实在不是刘美人这种阶层的人能够融入得进去的。那是真正站在联盟顶端的一小群人,是刘美人的父亲用尽一生心力也没能挤得进去的真正的塔尖。
另一方面,刘美人内心深处对韩西堂原本是很看不起的。自己至少为努力提升家族地位和在联盟的影响力而做些事情。而韩西堂这种从出生开始便站在顶端的人,竟可以肆意浪费和无视本属于他的资源,像是毫不在意一般,挥霍着本应继承在他身上的光环。
相比自己,刘美人觉得,韩西堂才是真正浪费资源的纨绔子弟,真正的“地下的一代”。
然而韩家势力毕竟铺遍联盟,就算现在被内务部的人割去大半江山,也算得上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同韩西堂搞好关系,对刘美人来讲并没有坏处。
于是他朝韩西堂伸出手:“请多指教。”
韩西堂表情未变,依然保持着根本挑不出错处的笑容迎上了那只手,礼貌而克制地握了握便松开:“哪里,还是我们需要刘公子的指教。”
他刻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的读音,并且把头微微朝沈沛那边偏了偏。
“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刘美人像是已经和韩西堂认识了很久似的聊了起来,“沈沛也是一直叫我名字的。”
“那么你也便叫我的名字就好。”韩西堂微笑,“现在在哪里高就?”
“行政科的小职员罢了,在家父手底下随便混混。”
“刘长官最近身体还好?我听说前阵子刚刚做了手术,恢复得怎么样?”
“目前还算稳定,无非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精神头倒是很好的。”
“那就好。父亲之前还和我说过,要论做事稳妥为人认真负责,刘长官是联盟里的头一号代表,还要我以他做榜样,学习这样的精神才好。”
“韩部长简直就是说笑了。如果之前联盟里还有人对你有半点的轻视,那么在你刚刚的发言结束之后也该惭愧极了。”
“这倒是夸张了。我到北区分部的时间不长,几乎是刚来便赶上了这次大会,参会规则又改变得太过突然,也不过是替队长汇报实打实的数据罢了。”
沈沛站在一旁听着面前两个人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商业互吹,心想自己以前也算得上是见过些世面,如今联盟新兴一代的吹水标准如此之高,也不知道是该为这维持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政体欣慰还是担忧。
那边韩西堂突然话锋一转,面带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盯着刘美人的眼睛继续说道:“说起这次突然的变动啊,似乎是行政科负责的?”
刘美人脸上的笑容差点没挂住,但还是及时维持住了表情:“嗯?这事我倒是没听父亲说起过呢。”
“也是据说啊,”韩西堂加重了“据说”两个字,“不过我也是听父亲偶然说起来的,也许是他太久没有关注过这方面的工作,消息出错也正常吧。”
“如果是韩部长说的,那大概是没错的。”刘美人勉强扯了扯嘴角,礼貌地笑着,“不过我进联盟的时间不长,确实不太清楚里面的事情罢了。”
他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目送刘美人消失在同样黑色的人群中,韩西堂才夸张地翻了个白眼。
“你怎么认识他的?”他问沈沛。
“之前在北美的时候就认识了。”
“奇怪,按理说你们不应该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才对啊。”
“我看上去很像是只会憋在实验室里写论文的书呆子吗?”沈沛有点奇怪,“你这是对我们知识分子的刻板印象。”
韩西堂耸耸肩:“好吧,算是我的错好了。”
沈沛看着他:“倒是我想问你,怎么还知道他父亲做手术的事,明显你们俩要更熟一些吧。”
“其实并不相熟。”韩西堂带着沈沛往出走,按照联盟惯例,现在已经是晚宴时间。作为北区分部的代表,他们被安排在“必须出席”的那一档与会人员之中。“不过联盟里这方面的八卦,我也算是有自己打听的渠道吧。”
“比如呢?”
“比如我就算之前再怎么低调,但这个圈子里的人,多多少少从小便都认得差不多了。”韩西堂叹了口气,语气淡淡的,倒是听不出太多情绪,“想也好不想也好,总归是这个圈子里的成员。”
“听着很不情愿的样子,但可是有很多的人情愿放弃所有东西来换得你们这个圈子里的一席之地呢。”
“这样的人当然从小就见得多了。”韩西堂说,“但是你信我一句,放弃一切来交换这一席之地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我亲眼见过许多次了,没有什么例外。”
沈沛想,但也许你不知道,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放弃了很多的东西,又挣得了很多的东西,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从小出身云端的韩西堂自带一种毫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感觉,这是他自己根本没办法发现的特质,即使他再不喜欢自己生活的环境,即使他再怎么自省和审视周遭,这刻在骨子里的某种东西也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提醒着沈沛他们原本就是不一样的人。
这不是韩西堂的错,沈沛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正因如此,他才更觉得无力。
有些人的退路是随时准备在身后的,铺满了黄金和七彩宝石的。有些人从一开始便斩断了退路,身后只有万丈深渊。
沈沛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就连穆槿偶尔也会觉得也许他真的是个落难王子也说不定。在别人眼中,沈沛游刃有余的社交手腕,在联盟要员之间保持着的某种若即若离恰到好处的周旋技能,这些都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从出生起便和刘美人韩西堂这样的人别无二致,是本就活在云端上的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除了在专业技能上付出了过多的心血和时间之外,在这方面付出的精力绝不会少,只会更多。最开始也是因为不懂人情世故而受尽了白眼,嘲笑,冷落甚至残酷攻击的,他没有任何捷径,只能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摸索经验,忍下欺辱继续跌撞着向前。
韩西堂是不同的。他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在那栋漂亮的灰色别墅里,门前便是如云的玉兰花树。他是见惯了沈沛渴望的一切的人事的。沈沛含恨咽血得到的一切,他从一开始便拥有,和吃饭呼吸一样平常不过。这是沈沛从心底里便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和这样一个人深交的原因和结局。
晚宴是在联盟总部的三楼举行的。不同于新年舞会的金碧辉煌,不同于仲夏夜宴的时髦奢靡,联盟晚宴是由军人组成的严肃的战场。
和沈沛韩西堂同桌而坐的还有南区分部的陶沾井妃,另外还有联盟其他几个重要科室的要员。韩西堂在大会上的发言本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沈沛三个月前涉嫌谋杀驾驶员后被无罪释放的事也在联盟里传得满城风雨。话题的中心几乎是从一开始便紧紧围绕着北区分部的这两个人,而韩西堂则替沈沛挡掉了绝大部分的追问。
有些实在挡不掉的,沈沛便淡淡地回复两句,四两拨千斤地结束了话题,不着痕迹。
“说起来,穆槿并不是军校毕业。”刘美人看似随口一说,“一个普通人,能做到北区分部的王牌这样的位置上,倒是很不容易。”
“普通人?”坐在他旁边的行政科军官冷笑一声,“普通人不会有这样的天资。后来已经被查实了,他是悬吊者派进联盟的间谍。”
沈沛神色未变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动作不紧不慢,耳朵里却没放过任何一个字。
“悬吊者?”井妃有点不解地问,“不是那个宗教派别吗?”
“和那宗教倒是没什么关系,但是个打着这个幌子进行恐怖活动的民间组织。”行政科官员不屑地说道,“一群道德败坏的垃圾罢了,穆槿算是厉害的,能混到这个位置,窃取情报之类的脏活显然是没少干的。”
“不过平时的档案看上去倒是很干净的。”刘美人淡淡地说。
“这种人就像小偷一样,净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档案干净有什么用?我们辛辛苦苦地维稳,倒是让这样的败类钻了空子,闹个不得安宁。”
韩西堂挑挑眉,用余光扫了眼坐在身边的沈沛。沈沛依然神色未变,只是放下了银质刀叉,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沈沛你又怎么会和穆槿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呢?”刘美人隔着桌子看了过来,“据说穆槿机甲的故障其实是行踪暴露畏罪自杀,你替他挨了半个月的苦,应该很不好受吧?”
沈沛将雪白的餐巾放在一旁,抬眼看去。他并不急于回答刘美人明显不怀好意的问题,只轻轻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韩西堂觉得周遭的温度都低了几度。
“联盟总部牢房里的饭菜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好,所以并不是很难忍受。”他慢悠悠地说着,“不信的话,有机会你也可以尝一尝。”
桌上的气氛随着沈沛的话冷了下来,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里,没人把这话接下去。
“联盟总部的厨子,换来换去的也就是那么几个。”最后还是韩西堂顺着话头把方向引向别处,“有个从小和我玩儿过很长一阵子的伙伴,最近据说是接了他老爸的班,当了个副主厨,你要是吃过他负责的甜品,那也算运气好。”
他挑起嘴角,闲闲地笑了一下,看其他人紧绷的精神松了下来,又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为了他的甜品,我倒是很愿意去逛一圈尝一尝。”
*
回到联盟安排的酒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韩西堂和沈沛分在一个房间,进屋之后,沈沛迅速检查了边边角角,在监视器和监听器旁边贴了干扰器。
“你干嘛?”韩西堂一边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床上一边问。
沈沛像看白痴一样看他:“难道你喜欢被人监控?”
韩西堂也像看白痴一样看他:“如今这个情形之下,不被监控才不正常吧?”
他走到墙边,揭掉干扰器之前又说:“既然知道被监控,就更应该让监控者得到满足才对。”
沈沛眼睁睁地看着韩西堂像揭掉黏在桌子上的口香糖一样揭掉自己花费昂贵的干扰器,再看他像扔废纸一样把那些散件裹进一团卫生纸中丢进马桶里冲掉。回来之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呈大字仰面躺在了床上。
“你可以先去洗澡。”他对沈沛说,“洗完记得收拾卫生间,我不喜欢地板上有水渍。”
“既然这么挑,那就你先去洗啊。”
“我好累啊,想先休息一会儿。”韩西堂晃了两下长腿,把鞋子乱七八糟地蹬到一边,闭上了眼睛。
沈沛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便自顾自地洗漱去了。
等洗好了澡从卫生间出来,便见韩西堂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很明显已经睡着了,但不知为何明明还穿着衣服,被子却已经完全掉在了地上。嘴巴微微长着,随着呼吸轻轻地动了两下,眼见就有口水快要流出来。
沈沛推了他一下:“你可以去洗澡了。”
韩西堂一个激灵便坐了起来,这条件反射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才有的。他挠了挠头发,抬手擦了下嘴角的口水:“我睡了多久?”
“十来分钟吧。”沈沛有点嫌弃地看着他,“你这睡相也太差了吧,你女朋友不闹心吗?”
“我没有女朋友。”韩西堂嘟囔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用手搓了两把脸,才算勉强清醒了点,“对女孩子没兴趣。”
沈沛眨眨眼,有点犹豫地问:“那……你是对男孩子有兴趣?”
韩西堂扭过头看着他,后脑勺的头发睡得翘起来几根,随着他的动作一摆一摆的:“是一定要对别人有兴趣才行吗?”
“呃,也不是啊。”沈沛被问住,“但普通人都会对其他什么样的人有好感吧。”
“我还没遇到过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人。”韩西堂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说道,“我这么完美,不需要另外一个人让我更完美了。”
沈沛翻了个白眼。
完美,他想,就冲你这糟糕的睡姿,你说这话我都能笑掉你的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