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队长办公室门时,南区分部的队长陈绿酒正在和北区分部的队长郑白衣打电话。看见来人是陶沾,陈绿酒招了招手让他进来。
陶沾把门关好后,静静站在一边等对方的电话讲完。
开的是公放,郑白衣的声音清晰可见,带着点轻松的调侃:“老陈,你之前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
“当初说好了燃料给三成,换你们十分之一的原件,现在是你在坐地起价好不好。”陈绿酒全然不似之前沈沛见到时那副沉稳的样子,颇有点气急败坏。“怎么的,派来个王牌就了不起吗?”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只要我把沈沛送过去,燃料就再加两成的。不能因为你们那边现在局势不稳就拖延欠款啊。”
“怎么就欠款了!”陈绿酒拍了下桌子,“现在局势紧张,燃料到处告急,我们这边都快揭不开锅啦。”
“那你就再考虑考虑。反正沈沛这个人呢,是我们北区的人,你强迫是强迫不来的,跟着他的赵灯你也见过吧,要论能打,你我加起来都未见得是他的对手呢。”
“那你也不能当土匪啊!”
“我怎么就是土匪了,你自己要当黄世仁还怪我吗!”
“我怎么就是黄世仁了!我就是没加过世面想看看沈沛表演同调,不可以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郑白衣冷笑一声,“你让沈沛在南区和人适配,你敢说你们不会私自采集沈沛的数据?”
“我们采集了又怎么样,又不能当场克隆出来一个沈沛二号。”
“采集数据也不是不行,燃料再提两成。”
“抢劫啊你!没有你这样的吧老郑!”
“要么加两成,要么我过两天就把沈沛叫回来,你自己选啊。”
陈绿酒抬头看了一眼陶沾,陶沾识相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这才咬着牙下定决心般跺了下脚:“行!就按你说的!数据收集完成,我立刻结清你的燃料!”
“不行。”那边郑白衣的声音带笑,一副志在必得,“先结清,再同调。”
“流氓!”
“你才是流氓!”
“你是流氓,你是你是你是!”
“你才是……算了我不跟你废话,反正以后你有的是用到我的时候。”
郑白衣率先挂断了电话。而亲耳听见东亚最重要的两个基地的队长如同小孩斗嘴一样讨价还价全城的陶沾,此时此刻也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家队长。
“你转过来吧。”恢复了正常语气的陈绿酒坐在椅子上,看陶沾递过来了一份报告。
“这是和沈沛交接的全部内容,里面有他的研究报告,当然只是可公开的部分。”陶沾说,“我还陪他一起看了数据库和实验室,他说有些数据会等回到北区之后共享给我们。”
“沈沛看上去比他们队长老实多了。”陈绿酒揉着眉心,“他还问什么了?”
“问了问关于海伯市暴动的事。”
“和他说了关于文木兮的情况?”
“说了,他看上去反应不大。”
“再观察一段时间。”陈绿酒沉吟着,“现在老郑把他派到南区,也并不能完全保证他的安全……他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你一定要盯好他,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不然郑白衣那个家伙真的会让我提头去见的。”
“这么夸张?”陶沾挑眉。他本来想问的是,你好歹也是堂堂队长倒不至于提头去见吧。
“这个人生气起来可是很恐怖的。”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陈绿酒夸张地抖了一下,“小心眼又护犊子。这次能放心把沈沛送过来,已经是对我们极大的信任了。”
“我会负责他的安全的。”陶沾点了点头准备离开,又被陈绿酒叫住。
“和老马说一下,安排沈沛适配的事。”陈绿酒一副老子花了大钱必须物尽其用的样子,“我们实验了这么久,也该好好观察一下了。”
*
百分之八十五。
这是穆槿人机同调的数值。
此时此刻,操作盘上已经被血污模糊成氤氲的一片。穆槿抬手抹了把挂在下巴上的血迹,整个胸腔撕裂般地剧痛。
鲲号站在他旁边不远处,和他一样毫不迟疑地挥舞着光刀。二级行动队的机甲已经损失过半,在黑暗阴冷的海底,透过探照灯的微光,能瞥见连绵成片的巨大山峦,那是入侵种的尸体。
被穆槿单方面切断了迅道,听不到来自驾驶舱的声音,叶梦担忧地看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又转过头看向郑白衣:“如果穆槿这次……沈沛那边该怎么办?”
郑白衣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叶梦又问:“如果在我负责期间出现了什么意外,我真的是无颜面对沈沛了。”
“本是常事。”沉默片刻之后,郑白衣才回道,“他能理解的。”
“要继续派增援过去吗?”
郑白衣摇摇头。
“没有增援了。”他说,“二号门刚刚也接到警报,陶夭已经去备战了。北区要守护的地方有很多,我们不能损失更多的二级行动队了。”
他看着屏幕,事实上,在那几乎是漆黑一片的同步显示屏里,只反射着整个监控台的影子。每个人都静静地站在屏幕前,唯有沉默地祈祷,信任着他们的骑士。
也只有在公放的对讲里才能听到嘶吼。战士垂死的奋力的嘶吼,那声音背后是整个残酷的战场。
“派三支三级行动队去支援吧。”最终,郑白衣叹了口气。“哪怕只能多斩杀一只也好,送那群年轻人出去吧。”
三级行动队,是比二级行动队的机甲装备更简单也更粗糙的机动队。由落选了特级驾驶员,甚至落选了二级驾驶员的几乎是刚刚走出预备役的年轻人组成。他们的人机同调率基本只能维持在百分之三十左右,因此也只能操纵最基础型号的机甲。
那些属于他们的机甲,甚至抵不过特级驾驶员平时训练用的简易战甲。
只是勉强顶得住门外极端环境的可怜武器罢了。数十台三级机甲整齐地站在三号门外。在这之前,他们从未曾有机会得见属于地下王国之外的真实的世界。
那些年轻的脸上有紧张也有期待,有不甘也恐惧。
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一眼那外面的世界。
*
赵灯收起手机,朝沈沛点了点头。
“队长那边同意了?”沈沛打开瓶子喝了口水,“陈队那边妥协了?”
“嗯。”
“真是恐怖。”沈沛耸了下肩,看陶沾陪着马江阔在走廊尽头拐了个弯朝他们这边走来。马江阔老远就朝这边挥着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哎呀真是难得,太难得了哦,终于能看看传说中和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达到合格线的天才到底是怎么工作的。”马江阔握着沈沛的手摇啊摇的,热情得不得了。
“也只是从数据上看,目前没有什么失手罢了。”沈沛实话实说,“不保证每一次都能成功,这一次就失败的可能性也有的。”
“没关系啦,失败了又怎么样。”马江阔领着他们来到适配间,一推开门,南区其他几个一级药剂师已经等在那里了。
适配台上已经坐好了一个人,背对着他们,只能看得见一身黑色的联盟制服,短发全部梳在脑后,很柔软的发质,规规矩矩地在耳后别得整整齐齐。
听见沈沛的声音,他从台子上站起来转过身朝这边看来。
迎上那目光的一瞬间,沈沛微微滞住呼吸。
站在那里的人,是方卿。
*
最后一头入侵种倒下的时候,夸父号受损超过百分之七十,是被鲲号拖回来的。
二级行动队阵亡人数过半,三级行动队全部阵亡。
那些永远沉睡于海底的年轻人,被他们的战友连同驾驶舱一起拖了回来,从看不见蓝天和阳光的黑暗的外部拖回到同样看不到蓝天和阳光的地下,回到他们生于此长于此的家。
斩杀最后一只入侵种时,穆槿的同调率已经飙升至百分之八十七。虽然仍然没到他的极限数值,但重伤在身,对大脑的影响甚至比之前更甚。
整整一队十人的二级药剂师已经在同调台前待命。王一一陪着急救人员把穆槿扶上同调台时,站在队首的第一名二级药剂师已经坐在了台子的另一边。
同调和紧急止血的手术几乎是在同时进行的。这边叶梦早已换好手术服为躺在台子上的穆槿止血,另一边,第一个坐在台子上的二级药剂师已经因承受不住穆槿巨大精神威压的第一波冲击,呕吐着跌下了同调台。
在一旁待命的士兵立刻将他拖到一边,第二名药剂师已经立刻接替了位置坐了上去。十秒之后,又被拖了下来,已经陷入重度昏迷。
第三第四个人紧接着上去替换,然后是第五个第六个,直到整整一队的人都被替换下来之后,陆南调过来的第二队二级药剂早已站在一旁待命。
这是无法与特级驾驶员适配合格的普通药剂师的命运,被沈沛称作“散热器”的医者的命运。他们本都是天之骄子,以优异的成绩从医学院毕业之后,本应站在手术台上,本应在医院里,本应受人尊敬。
但在这里,他们只是一级药剂师的替代品,是沈沛不在场时的牺牲品。他们毫不犹豫地依次上前,承受着无法适配成功的陌生驾驶员巨大的精神压力,因适配率太低而成倍增加的压力泄洪般涌进大脑,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承担着无法逆转的损伤,只为分担那百分之几的压力。
伤势稳定下来之后,穆槿的精神也平复了不少。最后一个药剂师是被台下同调台的,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这些人花费比旁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学习和研究的人脑对机领域,除了推动研究进城之外,他们本身就是对自己大脑最了解的那一部分人。也正因如此,在这场大脑之间生死存亡的战役中,他们便站了出来。
这是他们都知道的道理。药剂师的死亡率是比驾驶员高出数倍的。杀死人最多的并不是门外的巨兽,而是人类本身。然而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如同站在门外的骑士一样,站在属于他们的战场上。
等到叶梦从手术室出来,像郑白衣汇报了穆槿的情况之后,郑白衣这才长出一口气。
“通知大家,今晚八点,在备战广场举行葬礼。”他说,“为那四十个年轻人。”
*
“方卿”走下同调台,站在沈沛面前,伸出了右手。
沈沛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和记忆中方卿的样子一模一样,然而笑容更温和,目光也更柔软。
方卿是极有生命力的,沈沛记得他们从中央市开车回基地,一路上听着暴虐的重金属,那红衣青年把跑车开出了一种和入侵种激战的气势。
而面前的年轻人,穿着一丝不苟的黑制服,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毫无攻击性,那气质几乎不像是一个军人。
“怎么回事?”沈沛扭头看着马江阔,问道。
“你已经发现了吧?”马江阔微笑着,站在“方卿”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我们通过基因组合制作出来的艺术品。”
“人造人?”赵灯眯起眼睛,“这是违法的。”
“当然,我们当然不会那么激进。”马江阔说,“这是介乎于人造人和机器人之间的一种中间地带的产物,目前为止,没有人比我们的技术更加先进了。”
“就这么让我们知道?”沈沛把目光从“方卿”身上移开,盯着马江阔。
“队长已经允许了,也不是不可以。况且,我们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他能驾驶机甲?”
“目前为止,不能。”马江阔叹了口气,“大脑构造几乎与人无异,但也仅此而已了。”
“所以想看看我能不能与他同调?”沈沛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内心不适的感觉,语气平静地说,“抱歉,恕难从命。”
也许是没有想到沈沛会连郑白衣的命令也拒绝。一时间,适配室里陷入明显尴尬的沉默。
这方面的研究,沈沛不是没有做过。对于这种处于灰色地带的技术,他也算是全然了解。谁不希望挚爱失而复得,哪怕那是虚假的,如同钢筋穹顶上虚伪的月光。
一旦走上这条路,就无法真正彻底地回头了。
而离去的终究会离去,死亡的也终将会死亡。正是因为明白了这点,在他十五岁时,用比抽筋断骨更剧烈的痛苦明白了这一点,才支撑他走了这么久,走到今天,站在这里。
是失去让人更强大,是遗憾让人更坚定,是离别让人被一次次击垮,却依然不会倒下。
不能明白这一点的人,妄谈生命。
而这些,沈沛从未和谁说起过,此时此刻,也依然不会说。
马江阔还想说什么,被从一开始便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陈绿酒抬手拦下。陈绿酒跨前一步,而几乎是在同时,赵灯也跨前一步,挡在沈沛身前。
陈绿酒看着赵灯那惯常冷漠无表情的脸,颇为无奈地笑了笑。
“是郑白衣也知道的事。”他看着沈沛。视线被赵灯的身体遮住大半,却仍然看着沈沛的眼睛。“有一部分的数据,也是他为我们提供的。不然,又怎么会是这么样的一张脸?”
他微微侧头示意“方卿”。“方卿”只是安静地站着,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他知道你会拒绝。”陈绿酒继续说,“正因如此,如果是这个人,也许你会再考虑一下。”
像是身体卸了力,沈沛闭了闭眼睛,突然感觉很累。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可笑的人。”陈绿酒轻轻地说着,语气像一阵萧瑟的晚风,直直吹进故乡的老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坚定啊,沈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