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同调台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沈沛拿出来看,是穆槿发来的一条短信:还好吗?
他没有回复,把手机递给站在一旁的赵灯,坐在了属于药剂师的位置上。
“方卿”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过半臂的距离,转过头冲他有点腼腆地笑了笑,轻轻点了下头。
下一秒,机器启动,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沈沛,以及他面前不远处的显示屏。
沈沛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是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压力。之前所有成功的先例都来自于真实的人类,实验室的助手也好,同学也好,预备役的成员也好,即将走向战场的骑士也好。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有嬉笑怒骂,有健全感情的人类。而这次,是他第一次与非人类同调。
站在一旁的赵灯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未成为过驾驶员的他只在最初的筛选时经历过人机同调的试炼,可那已经是让他铭记一生的痛感了。一种冰冷无机的,似乎你面前是通天盖地,向左蔓延至无边,又向右蔓延至无边的一堵光滑的铁墙,那上面的每一寸都是痛苦,而这些痛苦毫不留情地需要你一个人承担。
沈沛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手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赵灯忍不住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那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数值始终停留在0,毫无波动。直到最后,由马江阔主动叫停。
毫不意外的结果,只是这一次,由沈沛盖棺定论。
如果连这个联盟中传说的天才药剂师,和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超过百分之六十的怪物都无力改变这种情况,之前所有失败的数据便都有了归向。
“抱歉。”沈沛面色苍白,额头渗出冷汗,却还是对马江阔勉强笑了笑,“我大概是不行的。”
“啊,怎么能要你道歉。明明是我们这边麻烦了你才对。”马江阔赶紧扶他坐在椅子上休息,水是早就倒好了的,沈沛拿起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我们这边无论试了多少次,总是不成功的,所以想找你帮忙也试一次,这样的结果,其实我们是有预想过的。”
沈沛并不说话,只默默地喝着水听着。
“所以,大概是个死胡同吧。”
“还是不要做这方面的研究比较好。”良久之后,沈沛放下水杯,终于抬头说道,“后果也许是不可控的。”
他本还想说,如今联盟的态势,一旦被抓住这样的把柄,对南区分部会是个很大的打击。但他忍住没说。这样的风险,想必陈绿酒他们早已权衡过很多次了。
那么为什么仍执意如此呢。南区的仿生人技术已经发展到如此成熟的阶段,早已脱离了合法范围之内的控制,如同白梦人冒着被处以极刑的风险,依旧制造出了可以用于实战之中的机甲。
是什么驱动着这群人在无法回头的路上一直走下去呢。
回到房间时,晚饭照旧已经在餐桌上放好了。赵灯先过去检查了一遍饭菜,转过头看着一头栽倒在床上的沈沛,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这房间里所有的监控设备都被我干扰了。”他轻轻地说,“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想聊的,可以说给我听。”
沈沛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看了看赵灯的表情。
“不会报告给队长?”
“这算是我们私人之间的谈话。”赵灯说,“不相信我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沈沛抬手揉了揉眉心。这一天下来,已经十分疲惫了,身体和神志,也都是在勉强支撑才能维持常态。
“是我撒了谎。”他慢慢地说着,声音很低,倒也不是刻意压低了音量,实在是很累,就像是在说梦话一样。“是我控制了同调率,让数值维持在0。”
即使不是药剂师,赵灯多少也明白,凭一己之力骗过精密仪器人为控制同调数值应该是一件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承受巨大陌生的精神威压,能够保证自己不受到严重侵害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一级药剂师才能做得到的事情了,而沈沛甚至可以在这样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简直是个怪物。
赵灯看着他,仔细盯着他的脸,想要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然而没有。沈沛说的是真话。
“所以其实,你和那个仿生人的适配成功了?”
“具体能达到多少数值我不清楚,但肯定不会低于百分之十。”之前一直闭着眼睛的沈沛睁开眼,声音踏实了不少。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沈沛笑了笑,“大概,不想给别人虚无的希望吧。”
说完这话后,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沈沛躺在床上,眼睛淡淡地顶着天花板,赵灯坐在他身边,视线似乎集中在屋子里某团空气上。
“他们已经采集到了你的数据。”
久到沈沛都快要睡着的时候,赵灯打破了这种平静的沉默。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队长知道的。”
“我知道。”沈沛依然闭着眼睛,声音淡淡,“那些数据,采集到了也没有什么用。随便他们好了。”
这一次,赵灯终于轻笑出声:“你真是个可怕的人。”
沈沛睁开眼睛。
“我很累了。”他抬眼看着赵灯,“你不累吗?”
“今天的话,有点。”
“先睡一会儿吧。”沈沛重新闭上眼睛,拍了拍身边的空着的地方,“运气好的话,也许再也不用醒过来了。”
*
四十个人的葬礼,在空间极大的备战广场举行。即便如此,依然被黑色的沉默的人群填得满满当当。
几乎整个基地的人都来了。战士们穿着黑色的制服,其他人穿着黑色的西装。四十张年轻面孔的照片投放在远处的墙上,是几个小时前还能听到他们声音时那样鲜活的样子。
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岁。本应是在学校里好好享受人生的好时光。虚假的天空至少带来安稳的岁月,真实的世界却带他们走向永远的沉眠。
该后悔吗,该逃避吗。
郑白衣站在圆心的最中央。北区分部的队长穿着黑色的联盟制服,明明是还很年轻的一副面孔,眼神却比之前都更加苍老了起来。
生离死别看得太多,每一条命令都出自他口,每一次葬礼都源于他令,每一次他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因自己的决定而陨落的星辰,每一次都是在与那毫不存在的退路告别。
他的身上已经背着很多条年轻的生命了,这些生的重量经过死的加冕更加沉重了起来,压得他用尽全力挺直背脊,眼睛里的光芒却如同被黑洞拉扯一般肉眼可见地跨越了很多年,迅速苍老了起来。
如同一位老者看更新的时代再次湮灭于时间。
陶夭站在他身后。整个北区分部围绕在他身边,可这四十条命的重量,还是得要他一个人承担。
他的右眼险些瞎掉,是在一次短暂的休假中,被一个冲过来的疯女人拿剪刀毫不犹豫地捅了过来。训练有素的反射神经令他侧身躲过,却还是被划伤了侧脸。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前不久刚刚阵亡的一个年轻战士的母亲,已经疯了十年,所有的事都忘了,只记得自己孩子的名字。
整个基地的人默默地站着,温柔的呼吸连成一片,连成黑色海洋上泛起的柔软的海浪,那海浪变成云朵,托着四十个化为星星的年轻人,去向属于他们的天空。
只有郑白衣一个人,沉没于永不见天日的海底,背负所有善恶,继续走在人间。
*
是在极深的夜里,整个基地的人都睡下了,整个北区,整个东亚,整个不见天日的地下王国的人们都睡下的时候,穆槿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沈沛发来的短信:我还好,你呢?
在经历了一场激战,在经历了沈沛还没派任到北区分部时那被许多二级药剂师分担压力的充满愧疚又不得不面对的旧时光的重现,在经历了四十个人的葬礼之后,穆槿看着这条迟回很久的信息,并不知道远在南区的沈沛,究竟正在经历什么。
反正他这个人,不管经历了什么样的险境,也只会告诉自己一切都好吧。
这是一道透明的屏障,让沈沛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隔离开来,这是穆槿无奈的地方,也是他理解他的地方。
已是深夜,到处安静得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穆槿 1:24
我也很好,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