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郑队给我打过电话。”陶沾靠在实验台前,看沈沛对着一溜器材摸摸碰碰的,并不阻止。“所以你在南区的这段时间,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
“哦?”沈沛将一支试剂放回原处,站直身子看过去,“什么都可以?”
“郑队把你派到南区来,并不单纯因为你是什么学术大牛吧。”陶沾淡淡地说,“如今局势紧张,北区出的一些乱子,我们这边也算有所耳闻。”
隔着一整张实验台,沈沛盯着陶沾的眼睛。那是一双更加坚定明澈的眼睛,比自己少了很多旁枝末节的算计。
这样的陶沾,是沈沛所羡慕的人。
“那么,你们又是作何打算的呢?”他问。
陶沾耸耸肩:“我们的态度已经挺明确的吧。我说过了,想问的你尽管问,能说的我会尽量说。”
“那还是有不能说的东西的。”
“有,但也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
沈沛轻轻撇过头,与站在另一旁的赵灯交换了一下目光。从始至终,赵灯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一身黑色制服看似随意地站在那里,却有暗潮涌动的力量。
“我倒是确实有个问题想先问问。”沈沛视线看似不经意地环顾了一下整个实验室,一共有四个摄像头和两个监听器。也许还有更多,暂时还没有发现。“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一起车祸事故,是怎么回事?”
*
沈沛离开北区的第二天,穆槿接到了紧急备战的指令。
是五级的入侵种,巧妙地避开了监控感应区,发现时已经在对三号门实行攻击。先遣行动队已经派出,对入侵种实行范围锁制。等穆槿用最快的速度换上作战服赶到备战区时,入侵种已被限制在距离门五十米处。
这不是一个理想的作战距离,但已经是先遣部队的极限。
在报废了三台二级机甲,四名二级驾驶员阵亡的情况下,三号门得到了极短暂的喘息时间。
“同调率维持维持在八十,最高不要超过八十二。”沈沛不在,代替他站在这个位置上的是陶夭的药剂师叶梦。她罕见地穿着黑色的制服,平日的柔媚全然不见,冷肃如松。“你的伤还没有痊愈,行动受阻,不要将可能出现危险的概率进一步扩大。”
“了解。”
简短回复之后,夸父号迈开沉重的步子,向三号门走去。
依旧是暗淡的光线和神秘的图案,藤壶与海底黑色的蔓藤快要将整个门遮盖住。郑白衣的声音响在每个参战人员的耳机里:“夸父号已就位,所有人立刻撤回。”
穆槿深吸一口气。随着他的呼吸,之前的枪伤隐隐作痛。
门开了。是又一片漆黑的世界。
是真真正正的“外面”的世界。随着夸父号的脚步,穆槿再一次站在这片暗无天日的诡秘之境中。
*
陶沾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被听到也没有关系:“你想问的东西,我大概了解。最近五年,南区暴动的频率逐年递增。这边最大的城市海伯市,历任市长和联盟领事官平均任职不到四个月就会被迫轮换一波。今年新任命的市长是个狠角色,压了领事官一头,到现在为止,今年的暴动倒是比往年少了许多。”
沈沛没有接话,只点头示意陶沾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们南区分部基地这边,偶尔也会配合地方进行一些维稳活动。”
“维稳?”沈沛笑了一下,“名目倒是很好听。”
“我们队长对此是很反感的,如果你想了解的话。”
“我明白。”沈沛点头,“新任市长,好像是叫王恪?”
“据说是从内务部直接调派过来的,之前在文木兮的手下做过很长一段时间。”陶沾停了停,继续说道,“新任的领事官倒是没有什么特殊背景,也没有什么作为。”
“在这种时候,没有什么作为的反而更加安全。”沈沛沉吟片刻,又问,“副官都是谁?”
陶沾挑了下眉,显然是觉得对方提的这个问题很有趣。在日渐紧张的情势之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权力中心,沈沛问到的人,是距离聚光灯最近,但又是恰好处于边缘之中,隐藏在黑暗里,又随时可以走向光圈之内的游离者。
看来郑白衣这次能放心派沈沛过来南区,已经是对他极大的信任了。
“海伯市这边的副官没什么特别的,随着历任市长的卸任而更替。倒是这边的副领事,三年前上任,至今仍然在位。”
“是谁?”
“叫思远道。”陶沾说,“曾经是文木兮的副官。”
“哦?”沈沛扭头看了看赵灯,赵灯也是一副被点醒的样子,抬眼也往这边看了一眼。“所以现在的市长和副领事都是文木兮的人,内务部这是要全面接管南区吗?”
“你不知道吗?”陶沾看着沈沛,露出些饶有兴味的神情。“文木兮在调去内务部之前,可是在南区待过很久的。当年全联盟最年轻的领事官,市长无能,几乎是全凭他一己之力整顿机构,这才彻底激活了南区的发展呢。”
隔着宽大的实验台,他盯着沈沛的眼睛,仿佛在看一口沉寂千年的古井,那上面反射着粼粼月光。
这个被派任北区分部,第一次在总部的新年舞会上亮相便吸引了全场关注的药剂师,传闻由文木兮亲自挖人却一口回绝了内务部优渥工作的年轻人,真如他现在所表现的一样,对联盟如今的情况知之甚少吗?
“我倒是知道一些。”像是看出了陶沾的心事,沈沛漫不经心地说道。“只是没想到,文木兮的动作倒是很快。”
“什么意思?”
“作为联盟直属部门的南区分部,你们如今的位置,要比我们北区更尴尬吧。”沈沛微笑着看对方,那笑容和当年在新生致辞时的样子一模一样,既看不出情绪深浅,也看不出什么思虑万千。
但只是轻轻一拨,齿轮便真的转动咬合了起来。
“手上的血,洗得干净吗?”
沈沛平静地问着,语气云淡风轻。陶沾却仿佛被刺痛一般,微微眯起眼睛。
一步一步,他绕过实验台,走到沈沛面前,举起了拳头。
赵灯跨前一步,挡在沈沛身侧。
*
尽管之前已经有过对抗六级入侵种的经验,但毕竟借助了王一一的支援力量。如今穆槿有伤在身,无论是动作还是同调率都受到了影响。
脉冲炮的光短暂地照亮了黑暗的海底。入侵种巨大的身躯和背后的海树一样被劈成几段倒了下去。穆槿喘了口气,刚才持续剧烈的活动不仅提升了他的人机同调率,大脑压迫之下令他的伤口也开始阵阵发痛。
“你的同调率已经超过了八十二,不要再继续升高了。”叶梦的声音回响在驾驶舱中,带着药剂师特有的镇定平稳的音调,和沈沛很像。“又有一只五级被吸引过来了,八点钟方向,十秒距离。”
哪个方向是一片密集的海底丛林,视野极差,干扰很多。
脉冲炮还剩最后一发。
穆槿调整身形。下一秒,入侵种出现在视线中,一道亮光闪过,夸父号随着被击中的怪物尸体一起倒下。
“妈的。”郑白衣一拳砸在操作台上,提高了音量,“三,四,五号二级行动队立刻去战区支援,把王一一叫来,鲲号准备立刻出战!”
穆槿有点艰难地抬起头。
在用最后一发脉冲炮击毙目标后,另一只五级入侵种绕到身后攻击了他。在行动几乎完全受限的情况下,他完全凭借经验,技巧和力量进行反制,最后用光刀斩下对方首级。
巨大扭曲的身体在他面前倒下时,AI提示音同时响了起来。
独自斩杀三只五级入侵种后,夸父号的机甲受损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
在他面前是整片黑暗的海底丛林,以及那后面更深处,十数双闪着污浊血色的眼睛。
这是一场有组织的,骗过了感应区机器的集体进攻。
穆槿在耳机里听着郑白衣的指令。叶梦的声音随后响起:“穆槿,你现在随时可以撤离战区。”
撤离战区?
他是守卫三号门的驾驶员,北区分部的王牌。在三号门面临这样大的危机时刻,他又怎么能撤离。
“你现在的体征数据已经开始紊乱,同调率开始出现不稳定波动,继续下去是很危险的。”叶梦加快了语速,“支援已经到了,相信你的队友!”
就在叶梦说着后半句话的片刻间,穆槿已经挥剑斩杀了一头率先冲过来的巨兽。同调率上升到八十四,胸口反酸,他咽了下口水,口腔里是铁锈一样的腥味。
“叶梦,我要关掉对讲啦。”穆槿笑着说完,抬手切断了自己这方的频段。
半跪在尸堆之后的夸父号站起来,在他身后,是刚刚赶到的鲲号和由数十台二级机甲组成的队伍。
他们面前是黑暗未知的世界,背后是需要守护的门。
*
需要出动特级机甲镇压的暴乱到底有多严重,这是沈沛无法想象的情景。
在本应存在的概念中,这些特级机甲被称作门的守护者,操纵它们的驾驶员,被人们称作“骑士”。
骑士,永远品行高洁,无畏无私,保护弱者,勇面强敌。
当他转过身体,长剑开始挥向人民,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这是身处南区的陶沾亲眼得见的噩梦。
当时他恰逢休假,在海伯市停留一天后驱车回基地的路上看到的景象。
被钢筋铁管撑起的远郊穹顶之下,先是有浑身披血手执枪管的平民跑向路边又栽倒在马路中间。陶沾停下车跑去查看,对方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
枪伤刀伤遍布那因营养不良而极端瘦弱的身体。即使这样,他的手中依然握着那柄粗制滥造的走私火枪。
陶沾抬头看去,钢筋绕城的天幕之下,原本守卫二号门的机甲精卫号在远处拖着沉重的身躯挥舞光剑。它的动作很滞缓,全然不像平时对抗入侵种时的样子。
枪声和惨叫声连成一片。于是陶沾知道,这是又一次的暴动。
身为联盟的一级药剂师,按照规定,他必须袖手旁观。作为休假待命的军部药剂师,没有接到任务命令,他必须立刻远离这片战区回基地报道。
而陶沾没有半分的犹豫。他从兜里掏出口罩遮住脸,跑向了最近的战区。
——到处都是叫声,到处都是哭声。
到处都是枪声和吼声。
这次的暴动陆陆续续持续到深夜才被彻底镇压。陶沾瘫坐在阴冷潮湿的地上,这是一个简易的医院,寒酸到只能用棚子来形容。在他身边或躺或坐的,全部是他这段时间救下来的平民。
更多的伤者被运送过来,但所有的药品和纱布都已经用完了。
没有哪怕一点点可以止血救命的东西了,没有了。
陶沾浑身沾血,他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沾着多少人的血,看上去就好像他自己重伤不治了一样。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他怀里慢慢闭上眼睛。她的腹腔受了重伤,再也救不回来了。
体重很轻,身材看上去甚至不过五岁。极其瘦弱的小女孩,在陶沾怀里像小猫一样闭上眼睛,又用力呼吸了两下,便彻底不再动了。陶沾轻轻把她放在地上,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
他必须离开了。开车回基地的路上,他把车载音响调到最大,在一片暴虐的摇滚乐怒吼中,放声大哭。
回去之后便得知,下午出战的精卫号驾驶员,那个刚刚来南区报道不过三个月的女孩子,那个总是带着一脸温柔笑意的善良年轻的驾驶员,收队复命回到宿舍后便自杀了。
注射针剂打进静脉,躺在床上像安静睡着一样离开了这个她本应守护的世界。
此时此刻,陶沾站在沈沛面前,举起紧紧攥着的拳头挥向空中,却又在中途卸力,垂在身侧。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他无力地说着,垂着头看着地面,双手垂在身侧。
沈沛叹了口气。他跨前一步,抬手放在陶沾的肩上,用力捏了捏。
“不用再说了。”他说着,语气依然冷静,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不辨情绪。这一次,他的声音带着温和的暖意。“你是个很好的医生,陶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