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区这边的工作相对比较轻松,我们只有四名驾驶员,所以对应的一级药剂师也只有四名。”
这是沈沛来到南区的第二天,一大早马江阔便已经等在门口,领着沈沛和(贴身保镖)赵灯参观着医疗组的实验室。
“这边本来一共有六扇门,一扇在二十年前便被攻塌彻底封死,另一扇在五年前也被封死,剩下如今这四扇。”马江阔朝门口挥了挥手,几个探头进来围观的三级药剂师一哄而散。“所以我们这边的数据库底子比较差。”
“不过我看过一些南区的论文,在我接触过的几个基地中,你们这边是对二级和三级药剂师研究最透彻的,在非专属药剂师对驾驶员的承压平均数值里,这边的是最高的。”
“大概是我们这边驾驶员本身比较少,所以空出了更多的人研究这个方向吧。”马江阔笑眯眯的,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一上午都欲言又止的疑问提了出来,“说起来哦,你和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是真的吗?”
“从目前的数据上来说是的。”
“那……能看看嘛?”马江阔有点不好意思,“也不是说要请求支援什么的,主要是我们这边的同事们一听到你要来,哦哟激动的,实在想不到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哦,都想见识一下呢。”
“呃……”
“不太方便。”没等沈沛说话,始终陪同在身边的赵灯先开了口,语气冷静平淡,带着一点不近人情的不容反驳,“沈沛对这方面的研究进度涉及到北区分部的研究机密,不太方便公开演示。”
“那我们这边的药剂师可要好失望了呀。”马江阔倒是没坚持,只淡淡地回着,从而又继续说着下面的话题了。
沈沛从一排南区新引进的实验器材中抬头看了一眼赵灯,对方表情未变,依然是一副冷冷的样子,连看也没看这边,只是恪尽职守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边。然而他刚刚却替自己说了假话。自己和所有人的适配率都能超过百分之六十,和自己研究的北区分部的机密项目全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本不至于这样便断然拒绝南区医疗组组长的请求。
大约也是郑白衣特意叮嘱过的事情,至于出自什么样的原因,不得而知。
“为什么不让我演示?”中午吃饭的时候,沈沛和赵灯谢绝了马江阔坚持要请客吃饭的好意,拿了饭卡直接去了南区食堂。虽然在跨入食堂的一瞬间,热闹聊天的声音瞬间安静了几秒,不过好在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成年人,收回了赤裸裸看向传说中的天才药剂师和他不近人情的贴身保镖的目光之后,一切如常。
沈沛和赵灯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边接受着时不时投来的注目礼,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应该想到的吧,自然是队长不让。”赵灯倒是没打算瞒着,淡淡回道,“似乎是队长和南区的陈队在斗气吧,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可能到最后也还是会同意让你做的。”
“什么啊,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原来是为了斗气吗?”
“队长也有自己的小脾气吧,他又不是个什么心机深沉的人,每天都装反派也很累的。”
“所以其实你们都知道他是装的吗?”
“大多数人还是知道的吧,不过他自己倒是不知道我们都知道,所以看他那么投入,也不好不顺着他吧。”
“我到底是加入了一个什么样的基地啊。”沈沛把最后一口炒饭吃完,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是陆南的电话。
他当着赵灯的面接通了电话。另一边,北区分部医疗组组长温和的声音透过层层电波传了过来:“方便说话?”
“正在和赵灯吃饭。”沈沛看了一眼赵灯,无声地说着“陆南”两个字。赵灯点点头表示知道。
“咦?老马没有带你们吃小灶吗?”陆南有点奇怪,“他可是期待好久了。”
“之前这么说了,我谢绝了,实在太麻烦了。”沈沛想了想,干脆把电话调成公放模式,把声音调到只适合让两个人同时听到的程度,举着手机撑在桌上,示意赵灯凑过来。
“在南区感觉怎么样?”
“很热情啊。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是偶像派的,在这里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简直有点不想回去了呢。”
那边陆南笑了几声,压低的笑声听上去比平时说话更有磁性。
“怎么,觉得北区太冷漠,没有南区对你好?”
“至少没人列队举着鲜花来找我签名合影吧。”
“是有人想这样做来着,被队长禁止了。”陆南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怕和你说出真相了。你的大名我们当然早有耳闻,听说你被调过来,医疗组的那些小朋友们也是很兴奋的。是队长说咱们这里不提倡搞什么偶像崇拜,谁敢花痴追星就扣谁年终奖,大家为了不被扣钱努力高冷,于是就是你刚来时看到的那样子了。”
沈沛睁大眼睛,抬头一看赵灯也是一副深以为然的同谋姿态。再想想自己刚刚报道的时候,负责接待自己的赵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瞬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受骗多年的被包办婚姻压迫的已婚妇女。
“周不信他们也是因为怕被扣钱才那样子的吗?”他膨胀了,他骄傲了,他开始追问。
“哦,那倒不是。”陆南语气平静,“这几个一级药剂师倒是都很平淡,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且咱们基地的那几位你也看到了吧,个个自我为中心,谁来都那样。”
“……哦。”沈沛心想,果然还是南区的同僚们单纯好客,令人感到春天般的温暖。
得知赵灯也在旁边后,陆南又问了几句大概的情况,现在的进度之类的问题。聊得差不多之后,他又朝沈沛说:“队长让你安心在南区待一段时间,不要担心。”
沈沛想了想,还是多嘴又问了一句:“穆槿怎么样?”
“他日常的训练报告暂时由叶梦负责,其他工作由另外的几个二级药剂师一起负责,你放心。”陆南说,“那么,在南区玩儿得开心点,不要和赵灯吵架,无论去哪里都要两个人一起啊。”
“又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了。”沈沛嘟嘟囔囔地挂断了电话。
南区的食堂里飘着的饭香和北区不同,那是一种带着淡淡酸甜味的温柔的气味。食堂的投影是模拟电影中的小桥流水和精致园林,偶尔还会模拟微微细雨,在这恒温的地下世界中,竟有一点氤氲的味道。
北区和这里很不一样。虽然有队里纪律约束着,说话并不比这里更大声,但饭香味是刺激的,浓稠的香合着浓烈的辣,蒸腾的热气从滚着开水的锅子里冒出来,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拥挤而热闹的。墙壁投影也根本不讲究什么情致和逻辑,一些素材像是随心所欲般地堆在一起,明朗的草原和艳烈的沙漠,晨光照耀的森林和黄昏的海滩。
刚到北区分队时,郑白衣曾对沈沛说过,可以把这里当作家。但这些时间过去了,沈沛把那里当做工作的场所,当做出战的起点,当做秘密的外围,当做可以临时歇脚的地方,但却始终没有把那里当成家。
他从小便没有什么家的概念。在他的印象里,这是一个陌生的,令他向往的,但是说出来又有点矫情的概念。
但是刚刚,接到了陆南的电话,他和赵灯一起,隔着一张摆满了温暖食物的桌子听着电话那端有点啰嗦的叮嘱,他们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很像念军校时,在熄灯之后背着教官偷偷听着小小声的广播,听里面的喜剧桥段,再用力咬着胳膊不要发出笑声。
在距离北区分部千万里的地方,沈沛第一次,觉得可以把那里当做一个家。
那里有等他回去的人,也有打来电话关心他的人,那里也有他迫切想要回去见到的人。有着这些羁绊,便可以把一个有张床和卫生间的地方叫做家。
他收起手机,抬头看着赵灯的眼睛,问:“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赵灯伸出右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拍了拍沈沛的胳膊。
“不会太久的。”他说,“队长说过了,会尽快接我们回去的。”
他的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遮住了冷冰冰的机械臂,显得温暖了起来。
下午是与南区一级药剂师的会面和研讨会。虽然头天晚上已经见过一部分了,但是人都还没有认全。好在南区驾驶员不多,下午到场的人全部算上也没有几个,并未引起之前的骚动。
马江阔挨个介绍着:“这是一号门的药剂师高景,这是二号门的药剂师苗宽,这是四号门的药剂师刘和若,这是五号门的药剂师陶沾……陶沾你肯定认识吧,听说你们还是同学呢。”
沈沛挨个和他们握手,到了陶沾的时候,他歪着头回忆了一下:“怎么昨天没见到你?”
“……抽签没抽上。”一个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回答。
一定要说起来,如果沈沛是站在秋日河边的少年,那么陶沾便是他投在水面上的倒影。出身优渥的陶沾并未像刘美人那样的“地下的一代”那样终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用纸醉金迷滋养自己的欲望。他的欲望清清楚楚又明确无比——成为最出色的药剂师,用自己的实力成为守卫人民的骑士的盾牌。
所以他没有一天懈怠过,从入学开始的每一天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他的努力和他的张扬一起铺就了他的一路辉煌的优异,他把自己的努力看作日常,融进血液,把这份努力和天资带来的骄傲的回报看作理所当然的荣耀。
直到以当年专业第一的身份考入中央军校医学部,遇到高他一级的沈沛之后,所有曾经习以为常的站在最顶端的骄傲被彻底击碎,所有的努力和天赋都变得可以看到那层无论怎样也超越不过去的透明的天花板时,陶沾的张扬心气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更可气的是,击碎他引以为傲的成绩资本的那个人,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似的,一副大不了的样子,云淡风轻得仿佛他曾那样重视又随之失去的东西都如探囊取物一般水到渠成。
但陶沾也不至于落魄到靠武力对抗挫折的程度。他觉得真男人就应该靠实力说话。然而在熬了不知道多少个大夜通宵复习之后,考试成绩依然敌不过始终全校第一的沈沛。
如果他之前没见过沈沛,还算可以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通,这样一个只知道学习和做实验的书呆子,一定满眼无光少年秃顶弱不禁风,脸上全是由于终年熬夜学习内分泌失调而爆出的脓包。
然而在他入学第一天,那个医学院的传说便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站在台上致辞,代表学校迎接新生。那天陶沾在下面坐着,和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的新生一起,抬头看着站在台上的沈沛。
他既不秃顶也不戴眼镜,脸上既没有因内分泌失调爆出的痘印,也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那是一个背脊挺拔,身材精瘦却蕴含力量的青年,目光清澈又坚定,声音温暖又有力。他的发言精而简,态度不卑不亢,始终面带微笑。
那是陶沾之后那无比漫长的学校生涯中唯一的劲敌,无法超越的背影,而且连跳两级提前毕业,根本没给他自己留下什么一雪前耻的机会。
后来沈沛去了北美深造,陶沾毕业后直接进入南区工作。他像之前一样,没有一天松懈过。没有了沈沛在前面压着,他又变成了那个惯常的第一。但他不再像之前那么张扬了,他把骄傲的锋芒尽可能地收敛起来,等待着有朝一日,可以真真正正地超过沈沛,彻彻底底地赢一次。
此时此刻,沈沛就站在他面前。毕业以后,虽然再也没有见过沈沛本人,他的论文和研究陶沾一点都没落下,全部跟紧全盘知晓。这几年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变得比曾经印象中那个站在台上向新生致辞的青年更低调也更圆滑,但又更坚定也更无畏。
于是陶沾知道,沈沛也在进步,没有一天松懈,比自己还要拼命。
“你的论文我都看过,研究进度我也都在跟进。”
却是由沈沛主动说起的这句话。话音刚落,陶沾睁大眼睛。
沈沛继续说:“做得很不错啊,你。”
依然是微笑着的样子,笑容的弧度和当初做新生致辞时一模一样,快要消失在风里的笑意,不卑不亢,又让人捉摸不透。
是一边握手时一边说的,说完这些,沈沛轻轻抽回了手。
被劲敌夸奖的感觉,陶沾之前并没有在脑海中提前演练过。他张了张嘴,最终也只说了一句道谢的话。
“我们陶沾很厉害的,心气很高的哦,平时看上去不太好讲话,但是人品能力都是一级棒。”像是感受到了陶沾的尴尬,马江阔赶紧拍了拍沈沛的肩膀打圆场。
沈沛倒是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在他的印象中,陶沾只不过是一个比他低一级,学习成绩还不错的脸色很臭的学弟。他笑了笑,毫无自觉地又捅出一刀:“不过在学校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交集,不太熟的样子,这次来正好可以好好熟悉。”
一个被自己当成宿命的敌人整整七年的人,殚精竭虑只为超越他坚持了整整七年的人,当着自己的面说和自己不太熟,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是啊,这次正好可以好好熟悉了。”陶沾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道。
对于陶沾单方面和沈沛的爱恨情仇,马江阔这几年多少也算摸索出来一点,如今看自己手下的王牌药剂师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对方影响了情绪,说一点都不担心是假的。
“哦哟既然都是同学,那接下来就让陶沾带你们好好转转了。队长说了你们会在我们这里好好待上一段时间,我们之后有的是时间交流的。”马江阔瞪了陶沾一眼,意思是机会给你了,这一下午的时间你好好把握,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要给老子惹事,然后带着剩下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药剂师离开了。
一时间,偌大的实验室里只剩下陶沾,沈沛和赵灯三个人,气氛十分尴尬。
作为彻头彻尾的知情人士兼北区分部的第一冰山,赵灯是懒得掺和这种小孩子斗气的事情。只要陶沾对沈沛动手,他乐得围观。沈沛全然不知道陶沾对自己的复杂感情已经快赶上七年之痒,所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挑起话头的重任就落在了东道主的身上。
你现在的研究有数据漏洞,你目前同时负责三个主要驾驶员的工作量对于你的大脑会有严重伤害,我们南区的数据库主要就是靠我建立起来的,你到底看过我哪篇论文有本事列出一二三点来交流一下。
陶沾的脑海里瞬间涌过很多个话题。然而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变成了:“你饿不饿?”
沈沛愣了一下:“呃,不饿,中午吃了挺多的。”
“据说你很能吃。”
“呃……”
“据说你只吃贵的而且吃得一点都不珍惜。”
“呃……”
“据说你每天晚上超过十点还在做实验的话就会通宵吃掉一整个蛋糕。”
“呃……”
“据说你对你负责的驾驶员都很凶残,但是你对你的助手更加凶残。”
“呃……”
就连赵灯也忍不住笑了一声,虽然之后他用咳嗽巧妙地掩饰过去了,但沈沛还是瞪了他一眼。他看着对面的陶沾,高高大大的样子完全不像个药剂师,然而像是个优秀的驾驶员——而事实上,据说陶沾也确实通过了驾驶员的考试,但他却选择成为了一名药剂师。
——这是沈沛梦寐以求的路,如今这样的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我不会通宵吃掉一整个蛋糕。”他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晚上我会吃些巧克力补充糖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