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信最近心情真的很差。
主要是穆槿对自己的态度很奇怪。
身为六号驾驶员岳之小的专属药剂师,从根本上来说,他和负责三号门的穆槿应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事实上,之前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他的印象中,北区分部的王牌驾驶员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特点的背景板罢了。
都怪自己当初一时心软捡了个大麻烦,帮沈沛做手术也就算了,把人救活以后,三天两头给自己宿舍送吃的算怎么回事。
主要还是之前沈沛把自己捡回去,那么明显地强调着卖了个人情出来,他也不好不还。
算起来,周不信已经帮沈沛做过两台手术了,最近的穆槿算是一台,之前王牙牙还有一台。
想到这里,他睁大了眼睛。
做完王牙牙那台手术出来时,沈沛明明说过他欠了自己一个人情才对。如今他从第六区把自己捡回去,再怎么算也应该是人情还清两不相欠才对,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自己欠他一个人情,还要帮穆槿做手术来还?
人心险恶啊,世间太凶险,他们第二区居民果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周不信捶胸顿足地想道。
而此时此刻,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正笑眯眯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来干嘛?”周不信甚至连看都不想看到沈沛了,扭过头去问郑白衣。
“不用管他,他就是来围观的。”郑白衣给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要写论文,需要积累素材。”
沈沛点点头。
“需要靠看岳之小出战来积累素材?”周不信皱眉,“这算什么论文?”
“并不是看他出战哦,主要是看你们两个人之间的配合。”沈沛睁着眼睛说着瞎话,“我研究的方向主要就是这个嘛,你知道的呀。”
周不信根本不想知道。
但沈沛确实是人脑对机领域的学术大牛,大牛说了他要这么搞,谁也说不出什么。
可见好好读书在关键时刻还是真的有用。
那边负责六号门的驾驶员岳之小已经换好了作战服,他走进监控台,和队长报备。
明明已经不如成年的岳之小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年少,脸上的稚气比起王一一来只多不少。当然把王一一作为参照物对岳之小来说也略有不公,毕竟这是一个没事就泡在健身房立志追求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姐姐的壮志少年。
“不要紧张。”郑白衣拍拍他的肩膀。
岳之小还是紧张地笑了一下。他环顾四周,问:“副队长呢?”
郑白衣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顿了一下,才说:“不要担心,像往常一样去做就可以了。”
沈沛听不懂这段微妙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问到陶夭?一般来说,除了队长级的郑白衣本人出战,为了防止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身为副队长的陶夭必须到场发令之外,其他人初战,陶夭实在是没有必须在场的理由。
他扭头看了看周不信,周不信照旧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然而此时此刻,似乎比往常更加不耐烦一点。
岳之小没有再说话。他敬了个礼,转身跑向备战广场。
静静矗立在广场正中央的,是属于他的机甲“吉光”号。那是一台通身涂成淡淡金色的战甲,胸口的图案是两条尾部交缠的红鲤。
岳之小登上驾驶舱,随即,监控室里传来他的声音:“驾驶员就位。”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纤细,带着少年特有的嗓音,变声期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很大。
周不信坐在操作台前发出指令:“同调率保持在七十五,不要再高了。”
“收到。”
岳之小听话地启动了吉光号。片刻之后,人机同调率精准地停留在七十五的数值上,像用标尺画出的刻度一样,稳定得没有任何波动。
“哇哦。”
就连沈沛这种已经见过无数驾驶员的见多识广的药剂师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所谓16岁便凭借实力通过驾驶员考试的天才少年果然不是白来的,对于人机同调的掌控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水准。这么精准稳定的控制力,就连穆槿都做不到。
周不信显然早已见怪不怪。他继续下令:“可以出战。”
“副队长还没来吗?”
又一遍,岳之小这样问道。
就连沈沛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疑惑了。他扭过头去看郑白衣,郑白衣的脸上毫无表情,只凑过身去,弯腰朝对讲说道:“她刚刚已经就位了,可以出战。”
谎话。
沈沛眨了眨眼睛,没有提出问题。反倒是郑白衣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显示屏上的吉光号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岳之小的情况比较特殊。”他说,“概括来说,大概是信心不足。”
沈沛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刚刚当上驾驶员那会儿,状态不太稳定,每次出战时,陶夭都会在一旁待命,准备随时进行支援,后来就变成习惯了。大概就是这样。”
“哦。”沈沛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可是他的实力真的很强。”
“但他自己不这么觉得。”周不信依然坐在操作台前,没有回头地说道,“他挺废物的。”
“别这么说。”郑白衣打断他,一回头刚好看到沈沛张成O型的嘴,又解释道,“周不信和岳之小的关系并不算好。”
“哦?”
“我以前是南区的。”周不信说着,看岳之小一步一步走向属于他的通道。“虽然在南区也只是个二级药剂师,并不是谁的专属。但后来据说数据库有了匹配的对象,接到调令来了这里,才当上了他的药剂师。”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结果却是个胆小鬼。”
“别这么说了。”郑白衣有点无奈,“他还很年轻。”
“之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现在双胞胎也可以出战了,他们更年轻。”
沈沛心想其实你也不用心理这么不平衡,双胞胎战绩好,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有个牛逼的药剂师。
“其实决定药剂师和驾驶员适配率的高低以及状态稳定与否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双方对彼此的信任度哦。”沈沛打着圆场,“我之前有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虽然数据上还有缺口,但人的感情对于大脑这方面的影响是很大的。”
“你的那篇论文我读过。”周不信说,“就是在我调任到这里之前,我刚好读过的。后来发现其实这方面的因素对我的影响也不是很大,希望能为你的论文补充有效数据。”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说的对呢。”沈沛耸了耸肩,“不过随你啦。”
岳之小已经站在了六号门前。不同于一号门的金碧辉煌,那每一块宝石仿佛都带着天生的使命一般组成那样炫目的神迹,六号门上的图案是明显由人力画成的图案。
氤氲在夕阳之光下的美丽女人,以敞开的姿态面对着世人的目光,腹部孕育着一个成型的胎儿,胎儿的姿态如同一尊端坐的佛像。
“很漂亮的画吧。”郑白衣看着屏幕,问的却是沈沛,“其他地方的我不清楚,但在这里,北区分部所守护的六号门上,是唯一一幅人类画家创造的艺术品。”
“是谁画的?”随着岳之小的视线,沈沛仔细端详着那上面类似油画般精巧壮烈的笔触。经过时间的侵蚀,最初的色彩变得斑驳,反而给整个作品添加了一种神秘的美感。
“按照资料记载,大约是在人类迁至地下的第四十五年,发现了这扇门的存在后,由一位从地上王国逃至地下,当时唯一还在世的宫廷画家画上去的。除了这扇门之外,其他的门上都有特定的图案,那些图案形成的原因和年代,至今仍然没有可靠的解释。唯独这扇门是空白,于是便由这个人画了图案上去。”
门已经打开,吉光号踏入那片黑暗的世界之中,退路再次被静静切断。
“画作完成的第二天,这位画家便在睡梦中死去了。为什么画这样的图案,是什么人要求他画这样的图案,一切都是谜团,没有留下任何资料。”
郑白衣话音刚落,监控台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陶夭。
“已经开始了?”她问。
郑白衣点点头:“苍劼号呢?”
“已经运到备战区了。”
“还真的要支援啊?”沈沛终于还是忍不住,多嘴问着,“不是都打了两年了吗?”
“你安静看着就知道了。”周不信不耐烦地打断他,“真的很烦。”
暴躁老哥,在线抱怨。沈沛暗暗想着,果然队长对你们平时都太好了。
巨仗之间。
这是岳之小所守护的神秘世界的名称。
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空间里,只有头顶很遥远的地方亮出的一点点红光。那红光如同怪物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这无限大的封闭空间。
地上已经堆满了入侵种的尸体。不同于其他几个战区,在六号门背后的空间里,时间的概念仿佛不再存在。一切落在地面上的物体都仿佛静止一般——入侵种的尸体,曾经阵亡的骑士遗落的机甲,落在上面的厚厚灰尘。
以及插在地面上的,组成一片黑色丛林的浑身布满尖刺的黑色巨仗。
“六号门被入侵的几率,是最低的。”郑白衣说。“平均三个月才会出现一次,最长一次的间隔是半年。”
“为什么?”
“你看着就知道了。”
进入战区后,吉光号便如静止般站在那里,和这凝固的时间融为一体。
只有周不信的声音回响在驾驶舱中:“八点钟方向,拒你二十秒的距离,等级为五。”
“收到。”
一切都是静止的,连呼吸都听得清。吉光号静静矗立在一片黑暗之中,淡金色的机体如同一轮暗淡的日晕。
最先传进耳中的一声尖锐的嘶吼,怪物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压抑音调。五级入侵种挥动巨翼出现在视线里,吉光号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下一秒,从天而降的巨仗精准地刺穿了入侵种的身体,通身布满尖刺的黑色石仗如同一支利箭,瞬间将入侵种死死钉入地面。
“下一只一点钟方向,十秒,五级。”
话音刚落,另一头怪兽从天而降,一只巨仗再次朝它出现的方向飞射出去,这一次,五级的入侵种敏捷地躲了过去,继续朝六号门进攻。
吉光号横跨一步,挡在六号门面前。随着他的动作,新的巨仗几乎就在下一秒死死钉在他脚边。
“在这个空间里,任何物体只要有动作,就会触发巨仗的攻击。”郑白衣说,“对入侵种和驾驶员都是如此。这是一片时间凝固的禁地,空间却始终都在增大。”
“什么……?”
“像宇宙膨胀的概念一样,我们也不清楚这样的空间究竟可以膨胀到多大。”郑白衣静静地说,“根据资料记载,最开始,空间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经过一百多年的时间,如今已经变成你所能看见的样子。”
“入侵种也好,驾驶员也好,遗落在这里的机甲也好,那些尸体永远不会腐坏。他们被这些神秘的巨仗阻隔着,阻止任何人靠近。”
五级的入侵种已经和吉光号展开交锋。随着他们的动作,数根巨仗射落下来,每一次都险险擦过身边,用力钉在地上。
“很多时候,这些巨仗帮助人类阻挡了入侵种的攻击。这也是人类逃至地下将近五十年才发现这扇门的存在的原因。”郑白衣叹了口气,“但入侵种也在进化。它们进化出了可以躲避巨仗的智力……巨仗不再是保护人类的长箭。很多驾驶员死在巨仗的贯穿之下……岳之小的恐惧,其实我可以理解。”
话音未落,监控台发出急促的提示音。六号驾驶员岳之小的人机同调率瞬间飙升至八十二,即将突破平时测量的数据极限。
“冷静!”周不信大声吼着,“把数值降下来!”
显示屏上,一根巨仗刺穿了入侵种的左翼,而它的一只利爪扯断了吉光号的右臂。
岳之小调整身体,躲过有一根钉入地面的巨仗,重新瞄准脉冲炮,在拉开距离的瞬间精准射击。
光芒熄灭了。失去右臂的吉光号被惯性冲击得身形不稳,勉强躲过又一根巨仗的攻击,停在了那里。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数值开始产生剧烈波动,同调率在八十四到八十五的区间内波动,周不信在操作台前大声吼着,岳之小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比其他驾驶员更少的作战经验和更多的作战压力,被人称作天才驾驶员的心理负担,这份在他看来名不副实的虚荣,从他16岁起加诸于身变成了甩不掉的枷锁,如今已经撑了整整两年。
“站在那里不要动就好!什么都不要多想,先冷静下来!”周不信吼着,“冷静下来,就能活下去!”
数值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郑白衣叹了口气,对着对讲说道:“陶夭已经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岳之小,仿佛真的放下心来一般,精神波动不像之前那么剧烈。
但情况依然很糟糕。沈沛虽然是第一次旁观这样的战斗,但根据他的经验,岳之小这次下机,必然需要周不信的疏导,接下来,真正惨的人便成了周不信。
难怪他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如果之前的每次作战都是这样的状态,意味着他每一次都要为岳之小分散精神压力,而他自己承担下来的精神负重却无处分散。
陶夭的机甲,苍劼号银白色的机体出现在六号门口,她身形矫捷地躲闪着巨仗的攻击,来到吉光号身边,一把将它扛在肩上,安然无恙地带回到门口。
没有二号门后那特殊的精神磁场的干扰进攻,陶夭的苍劼号灵巧得如同一只翱翔于天际的飞鸟。
与此同时,周不信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熟练地扯出早就准备好了的散热台,迅速检查了一遍连接线路之后,抬起头看了沈沛一眼。
“来试试?”他问。
沈沛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还是您来,您来。”
周不信翻了个白眼,正打算继续怼两句,陶夭已经架着岳之小进来了。
把岳之小安置在台子上连好线,周不信坐在另一边也轻车熟路地把线接好。沈沛跨了两步走到一旁的监控仪上看着,此时此刻,周不信正承受着岳之小几乎全部的精神威压。
之前沈沛看过一些数据,岳之小的人机同调率基本维持在七十九到八十的区间内,在这个数值一下,他能够做到精确度极高的精神控制。一旦超过这个区间,每增加一个百分点,对精神网的破坏都是成倍数增长的。
可能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陶夭的支援,也有周不信的分担,有这么多的人站在他身后,支持他每一次走上战场。
他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
沈沛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值,几乎可以想象周不信现在的糟糕状态——岳之小的体征数据已经趋向平稳,周不信的精神压力已经接近临界点。
“没问题吗?”沈沛问郑白衣。
“他已经习惯了。今天这样的状况也不过是小问题,以前更严重的情况他也遇到过。”郑白衣见怪不怪,但也同他一起看着监控仪上的数据。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前阵子,遇到危险了?”
说这话时,他语气淡淡的,似乎在问一个不甚要紧的问题,像是在问沈沛吃了饭没有。
沈沛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穆槿的情况,瞒是瞒不住的。”郑白衣接着说下去,话语间倒是没有任何责怪的情绪。“袭击你的人,有眉目了?”
沈沛摇摇头。
郑白衣叹了口气:“你恐怕是低估了自己在整个东亚联盟受关注的程度,我也是一样低估了你。不管怎么说,你是北区分部的成员,我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
沈沛扭过头看着他,郑白衣的目光依然落在那串跳动的数值上面,没有任何波澜。
“我会暂时把你派到别的地方。”他说,“中央市这边,暂时不太安全。等我排查出凶手之后,你再回来。”
要把我派到哪里,多长时间,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目的,以及回来的由头……那一瞬间,沈沛想要问很多问题,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穆槿怎么办?”
“三号门不能没有驾驶员。”这时,郑白衣才扭过头看向他,“也许你不在他身边,他反而会更安全。”
“朱颜那边呢?”
“我会派人继续盯着。”郑白衣等了一下,又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沈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浅笑。
“没有了。”
岳之小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他坐在台子上,慢慢睁开了眼睛。
“麻烦大家了。”他小声说着,苍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回去好好休息。”陶夭替郑白衣叮嘱着,又看周不信使劲揉了揉眉心,从台子上站起来。
目送其他人离开后,整个监控台就只剩下郑白衣和沈沛两个人。两个人沉默地并排站着,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沈沛抬眼看去,是医疗组的组长陆南。
“都安排好了。”陆南对郑白衣说着,“与南区分部的技术交流活动就在明天,沈沛可以随时动身。”
郑白衣拍了拍沈沛的肩膀:“那你立刻收拾一下跟陆南走吧。换洗衣服可以多带几套,你也许要在南区待一段时间。”
“我可以去见下穆槿吗?”沈沛问,“还有双胞胎这段时间的训练资料,我还没来得及整理出来。”
“你的工作我会另外抽调人来暂时接手,放心。”陆南接过话头,轻轻推着沈沛的后背,暗示他尽快准备出发。
沈沛站着没动,依然看着郑白衣的眼睛。
“可以吗?”他重复着。
“这次去南区,我派了赵灯和你一起。他对南区很熟,会负责你的人身安全。”郑白衣并未回答沈沛的问题,率先离开了。
到底也是没有来得及见穆槿一面。陆南一路送沈沛回了宿舍,看着他整理了行李,再一路送他到中央大厅的电梯前,赵灯已经等在那里了,依旧是一身黑色制服,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放心吧。”在替沈沛接下行李,侧身交错的瞬间,赵灯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我已经和穆槿打过招呼,他都知道了。”
他重新站直身体,拎着沈沛的行李箱率先走进电梯。
沈沛回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只有陆南站在那里。整个中央大厅空空荡荡,并没有其他多余的人走动。
他朝陆南笑了笑,也走进了电梯。楼层开始下降,跟着赵灯走进停车场时,裤子口袋震动了一下。沈沛掏出手机来看,是穆槿发来的信息。
穆槿 15:41
一路顺风,保持联络,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