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全部不合格。”
沈沛把厚厚一沓作业甩在桌子上,无视了王牙牙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接着说:“偷懒的数据等于垃圾,拿回去重新做模型。什么时候做好了,才准你进实验室。”
“我好讨厌你哦。”王牙牙嘟嘟囔囔的,倒是认了沈沛的批评。
“想放弃的话,随时可以哦。”沈沛模仿着她的语调。
“我才不会!”
“那就不许偷懒!”
“我没有偷懒!我就是太累了嘛。”
“嫌累的话,可以放弃啊!”
“我才不要!”
“那就不要废话!”沈沛站起来,推着她的肩膀往出赶人。“下次再给我这么敷衍的报告,我可要彻底开除你了。”
送走了王牙牙,沈沛长出一口气。穆槿的伤还没有全好,自己减了他这几天的训练量,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到底还是引起了郑白衣的怀疑。
自己遭遇刺杀的事,如果真的和戴春倚有关,沈沛并不想这么早便和郑白衣坦白。一旦承认,便意味着自己已经违反了无数条队规,为了避免进一步给北区分部惹上麻烦,这位队长就算是开除掉这个精英药剂师也是做得出来的。
以前沈沛只觉得郑白衣是个有立场有良心的好人。自从上次围观他作战,才知道这位好人狠起来也是很要命的。
太过坚守自己认定的东西,便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其他旁枝末节。现在沈沛越来越清楚地知道,为了郑白衣所守护的整个北区分部,自己一旦被划为危险分子,被除掉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是穆槿帮着打了圆场。两人对这次事件保持着微妙的心照不宣。只在穆槿可以下床自由活动的第一天,他去到沈沛的宿舍。那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沈沛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脱掉皱皱巴巴的白大褂。
“关于这次的事,我不想你卷进来。”他斟酌着措辞,小心翼翼地说着,“你已经救过我一命,不需要再帮我更多了。”
“你说这种话,就让我有一种白救你的感觉了。”穆槿不高兴。“都这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
“就是因为现在的情况越来越失衡,才不想让损失进一步扩大。”沈沛叹了口气,“谁知道下一次的危险是什么样子?这次是我们运气好,遇到了周不信。可是下一次呢?我一个人倒还好,你还有家庭,朱颜和小穆怎么办?”
穆槿醒来的第二天,沈沛去他宿舍为他换药时,将穆槿失血昏迷后,周不信及时帮忙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导致穆槿最近看周不信很是顺眼,反而搞得周不信有点不爽。
“朱颜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比我还要厉害的觉悟了。”穆槿耸耸肩,“小穆继承了我们的优点,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还要厉害。再说,你已经成功救过我一次了,我相信你的水平。”
“这和我的技术水平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好吗!”沈沛有点着急,罕见地提高了音量。“选择深入调查也好,选择走上这条路也好,这些本身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都只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把你卷进来,对你很不公平。”
他停了一下,想了想,决定继续说下去:“对我,也会变得顾虑更多。”
是很伤人的话。沈沛明白,但他仍然选择说出来。
惨白的屋子里陷入尴尬的沉默。沈沛的宿舍空空荡荡,整个空间更显得惨淡荒凉。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了。二十六年来,他习惯了暧昧的接受和疏离的边界,穆槿的出现像无处可避的阳光,照得他眼睛发疼。
长久生活在地下的人,是无法承受这样的阳光的。
最终还是穆槿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寂静。他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我啊,其实已经习惯了你这样。”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缓淡然,毫无生气的样子。像秋日的红叶落在蜿蜒而过的河流——一如沈沛最初认识他时的样子。
“已经拒绝过我很多次了吧?可是哪一次成功过呢?也许之前你在别人面前都成功过吧——可是我偏偏不吃你这一套。”穆槿耸耸肩,一副放松的样子,毫不在意。“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我选择站在你这边,尽我所能帮助你,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月亮说,他们愿意让自己有主动选择的权力。
“即使会有很多危险,即使可能会死?”沈沛静静地问。
“人总是会死的。”穆槿静静回答。
——如果他们选择苦难,死亡也是甜美的犒赏。
“为什么?”
“为什么?”穆槿轻轻皱眉,“我看你是搞科研搞得脑子都坏掉了。很多时候,人被感情驱动而做出的一些选择,都是讲不清楚为什么的。”
“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调查那份销毁名单?我也说不清楚。”
“你问我为什么会帮你挡下那一枪?我也说不清楚。”
“非要说的话,我把你当做很重要的朋友,大概就是这样吧。”
沈沛想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会把你也当成很重要的朋友。
正因为如此,才不想让你过多地牵扯进来,受到更多的伤害。
之前的很多次,他把靠近的人推开,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们。一种高高在上的自负,觉得自己可以承担下所有的后果,在一意孤行的路上渐行渐远。
月亮说,很多时候,眼看自己真爱的人主动选择苦难而不阻止,是比自己殚精竭虑护他们周全还要艰难很多倍的事。
但这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沈沛知道,自己总要学会这些。
这一次,他选择和盘托出。
加入白梦也好,见到戴春倚也好,私自留下方卿的机甲也好——沈沛埋葬了自己十五岁之前遇到梁辰的所有事,把那之后的人生向穆槿和盘托出。
这是他能想到的,对穆槿给予自己的友情最重的报答。
那天晚上,穆槿很久之后才离开。他静静地听沈沛诉说着他在中央军校的种种,在北美研究所时和秦暮歌的友情,周旋于刘美人阶层之中的经历,加入白梦时深入骨髓的痛苦,和选择刺杀“白鱼”的纠结。
这是他从未知道的,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的黑暗的背面。不是平时兢兢业业工作的样子,也不是花钱大手大脚,在舞会中游刃有余的样子。那黑暗的背面夹杂着血味,却更迷人。
敏锐如他,即使在沈沛已经告诉自己这么多的情况下,依然有个疑问横亘于心。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问出口。
他知道,沈沛告诉自己的已经足够多。更多的东西,他选择保留,而穆槿也尊重他的决定。
他已经很开心了。
“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告诉队长?”
最后,沈沛这样问道。
说这话时,他没有往常惯用的笃定,把问句说的像是一个决定。这是一个纯粹的问句,认真征求着穆槿的意见,将他看作一个完完全全的知情者,将他看作他的同盟。
穆槿仰着头想了想,继而回答:“队长已经有很多要操心的事了,不要多添这一件了。”
他看着沈沛,又问:“那么,现在十有八九是戴春倚?”
“如果他已经发现我们拿到了名单,那么他的可能性就是最大。”沈沛现在有些懊恼,“之前在白梦,我没去主动找他说话就好了,我太急于求成了。”
“也不一定就是你找他搭话才暴露的。很可能在我调查的时候就被追踪了,这不是不可能。”穆槿伸了个懒腰,牵动了伤口,他皱了皱眉。“所以,别太责怪自己了。”
“但如果不是戴春倚,又会是谁会主动派人暗杀我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呢。”沈沛沉吟着。
“你可不是无名小卒吧。”穆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仿佛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地位。“整个东亚联盟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同时负责三个主力驾驶员的天才药剂师,凭一己之力将北区分部医疗组的科研进度拉至一流水准,虽然我不太懂你们的专业,但似乎你在业内也是很有名的样子。上次新年舞会上,不是还有南区分部的药剂师来找你签名合影吗?”
“啊,那些都不是重点。”沈沛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仿佛穆槿在说的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你这个人啊……”穆槿颇为无奈地摇摇头,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他,“要不要试试文木兮?”
“嗯?”
“文木兮是内务部的部长,应该知道很多事吧。”穆槿说,“他不是很看重你吗?”
“是很看重我啊,都明目张胆给我下药的程度了,可见他很爱我啊。”
“后来还和队长主动提出要调你去内务部,也许他早就知道,你留在北区分部,被暗杀是迟早的事。”穆槿皱眉,“他应该不是会杀你的那群人……内务部的手段我多少知道一些,想要杀死我们这种级别的人,根本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你和文木兮之前真的没有什么交集吗?”
“完全没有。”沈沛仰着头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至少我没有主动和他有过什么牵连。但是他为什么会关注到我,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不要贸然拒绝他比较好哦。”穆槿拍了拍沈沛的肩膀。“内务部可是一座很高的大山,被我们靠着,总比被别人靠着更好一些。”
“你这话听上去很像刘美人的语气。”
“我可没有强迫你去卖笑。”穆槿不高兴,“我和他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