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被叫到队长办公室,是在郑白衣归队的第三天。
此时的他们都脱去了华服的伪装,早已恢复成平时惯常见到的样子。郑白衣的办公室照旧是有点乱糟糟的,和陶夭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副队长办公室比起来,更像是个大学生毫不修饰的宿舍。
“我听陶夭说过这几天的事了。”他坐在桌后,柔软的头发微微有些挡眼,没有露出惯常表现在外的和善笑容,整个人显得严肃。“你帮了她很多,谢谢你。”
“职责所在。”沈沛简单回道。
“我不在的这几天,发生了挺多事,我们已经在着手调查了,你如果有什么新的进展,也可以随时告诉我。”郑白衣看着沈沛,“我是说,任何进展。”
沈沛仰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没什么进展。”
“听说你留下了一块方卿战甲的胸甲。”
“啊……邵辞和你说的?”
“为什么?”
“就……想留着做个纪念。”沈沛拖着声音,慢慢说道。“毕竟互相都救过对方的命,你知道的。”
郑白衣撇着嘴瞧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不用这么紧张。”
他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沈沛对面,抱臂向后靠在桌边:“我刚才说过了,我很感谢你这些天所做的事。你救了陶夭的命,我欠你一个人情。”
沈沛耸耸肩:“我也说过了,职责所在嘛。”
“欠了人情就要还。”郑白衣盯着沈沛,“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我会尽量满足你。”
“什么要求都可以?”沈沛歪头。
“也不是,别太过分就行。”
“那……”沈沛眨了眨眼,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思考,仿佛早已把这个问题想过千百遍,如今终于等到合适的机会。“我想要旁观每位驾驶员的实战情况。”
郑白衣眯起眼打量着他,没有说话。?“规矩我当然懂,七号驾驶员除外。”沈沛补充说,“除了七号,我想要看到其他所有驾驶员的实战情况。”
“你自己现在已经在负责三个了。”郑白衣说,“陶夭的你也看到了,只剩下我和岳之小,你很好奇?”
“挺好奇的。”沈沛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想作为候补药剂师或者支援型药剂师在场,我就是想安安静静在里面旁观就行了,包括驾驶员和匹配药剂师的配合,我也想看到。”
“这么做的理由?”
“哎,还别人人情,还要问理由,不太好吧。”沈沛笑了起来,“再说我就算说了,队长就会相信我吗?”
“信不信是我的事,你姑且说来听听。”
“唉……”沈沛沉吟了一会儿,这一次,他并不像往常一样信手拈来。
等到郑白衣都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终于说道:“我啊,想要更多地看看这个世界。”
他说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看向郑白衣。他仿佛看着什么更远的地方,目光有些缥缈又很坚定,像隔着一层白纱的匕首。
郑白衣勾起嘴角:“很多时候,看到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知道。”沈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对方。“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即使看到更多之后,会没有退路,万劫不复?”
“对。”
“好吧,那我同意。”郑白衣伸了个懒腰,重新走回去坐下。“毕竟也没有违反队规,想看就看呗。”
“那就谢谢队长啦。”
沈沛敬了礼,刚想转身离开,郑白衣又突然说道:“总部的文长官……你认识吗?”
沈沛停下脚步,站定看着他:“哪个文长官?”
“内务部的部长,文木兮上校。”
“啊……之前去参加酒会的时候,他来找我聊过几句。”沈沛说,“无关痛痒的几句话,报告里我全部都写进去了。”
郑白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他曾向我提起过,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去内务部工作?”
“嗯?”沈沛歪头,“直接问你挖墙脚?”
“去内务部,可比在这小小的北区分部,看得到的听得到的要多得多了。”郑白衣说,“那里有着和这里全然不同的世界,你有兴趣吗?”
“这话我之前其实和他说过了,现在也没变。”沈沛笑,“我就是个普通的药剂师,而内务部那种地方,也不缺更多一个的药剂师了。”
他朝郑白衣略略点了点头,离开了。
*
真是奇怪。
回实验室的路上,沈沛反复琢磨着郑白衣的话。文木兮曾向自己试探口风,沈沛一直以为这只是军部上层对北区分部核心人员的普通审查。然而他没想到文木兮竟然直接向郑白衣提出过这样的想法,这令他十分意外。
沈沛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什么地方吸引了文木兮的注意。如果是他早就觉察到自己刻意动了手脚以便直接从北美研究所一回来便顺利调入北区分部,那么可以推断,文木兮也许是在怀疑自己和北区分部有什么秘而不宣的联系。
而事实上,自己选择来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最接近中央市,实战数据相对分部平均,而队长郑白衣是个好人。
如果文木兮怀疑的是这一层的关系,那么他调自己到内务部,无非是想切断自己和北区分部的联系。如果目标只是这个,他大可以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以他的身份和在军部内的实力,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剥了沈沛的皮。
如果他彻底调查过自己的资料,查出了别的一些什么,令他足以紧张到一定要调自己到他身边才行的程度……目前为止,沈沛也实在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的科研进展一直处于安全范围内的稳步推进,除了和方卿有过私下接触外,在联盟的日子过得算是标准中规中矩的研究型精英范本。然而和方卿的接触,除了北区分部的几个人以外,根据现在的观察,消息也并没有外泄。
唯一的意外便是白梦。白梦是游离于联盟和这整个地下世界之外的特殊组织,他和方卿在那里有过短暂的交集。
或许文木兮也是白梦的人,又或许他知道了自己的这重身份,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
沈沛坐在实验台前,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排排数据,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郑白衣看着沈沛交上来的报告,心思也很沉重。
他从一开始就无法对沈沛抱有十分的信任。从前任队长手中接下北区分部队长一职,他在这个位置上如履薄冰地做了整整五年。基地的大部分人,都是前任队长亲自筛选出来的亲信,普遍值得信任,而他上任这五年,也亲自培养出了可以信任的同僚,虽然他也知道这基地里多少都有些总部和其他地方安插进来的眼线,但大体情况如何他也算心里有数,这也是北区分部能够在联盟内部得以平稳无事存在的基础——这基地里的大多数人,都算得上一体同心。
沈沛却不同。精英药剂师,总部指派,一经上任便直接负责三个实战实战驾驶员,其中一个还是王牌,等于直接掌握了基地将近一半的核心战力。实力没话说,工作态度和效率更是挑无可挑。按常理推断,如果他和总部有秘而不宣的联系,那么本人既然已经处于这样一个足以吸引全基地视线的位置上,理应保持低调。然而沈沛却几乎把能闯的祸都闯了个遍——他自己还不自知。
虽然郑白衣怀疑这份不自知是装出来的,但沈沛行为上的悖论也足够反常。
就在他渐渐放下怀疑的时候,文木兮又偏偏在这时提出要调沈沛去内务部,而沈沛又偏偏在这时提出想要旁观基地所有实战情况的请求,这让郑白衣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对于文木兮这个人,他的了解要比陶夭和沈沛知道得更多。每次去总部,无论是述职还是开会,又或者是新年舞会一样的必要社交场合,他打交道最多的地方就是内务部。
例行审查,考核,乃至更严格的审问调查,极端状况询问,这样的工作都是由内务部负责。而郑白衣本人也经受过几次文木兮亲自的审问。这个人心思缜密,思维犀利迅速,提问角度刁钻,并且有着强到难以置信的洞察人心的能力。有很多次,郑白衣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扛不住对方的精神施压,而最后每一次他能安全撤出,并不是因为他能力更强,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是文木兮主动放了他一马。
这样精明的一个人,指名道姓地要沈沛,个中缘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郑白衣看着报告中,沈沛事无巨细的描写着他与文木兮对话的每一个细节,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啪地一声,他把报告甩在办公桌上,像赌气似的鼓起嘴,抄起一件外套盖在脸上,偷懒睡过去。
*
“在忙吗?”
沈沛抬起头,目光翻越显示器看向门口,穆槿穿着黑色的训练服,正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
“有事?”他问。
穆槿走进来,抬腿跨过地上对着的一摞摞论文材料和报告。没了小孟,沈沛一直没有主动申请助理,陆南那边也暂时没有合适的人分配过来,整个实验室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得像垃圾场。
“帮你查到了一些东西。”穆槿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放在桌上,“资料都在里面,看完记得删了啊。”
“这么快?”沈沛扬眉,赞赏地看着他,“看不出来啊——这些东西应该都挺难查的吧?”
“是很难查,但也不是那么难查。”穆槿说,“我这水平,也就只能查到这些了。”
“帮了大忙了。”沈沛把U盘放进白大褂的里胸口袋,“你这什么表情?”
“都没奖励的吗?”穆槿看他,“我也是费了很多力气的,熬了整整两个通宵,你看我眼睛都红了。”
“……那难道还要我拍拍你的头吗?”沈沛皱眉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勉强伸出手,“那……”
“不要,还是算了,我比你还大几岁。”穆槿一把压下他的手,正色道,“我会不好意思的。”
沈沛飙了:“你玩儿我呢你?”
“我看你最近压力好大,给你开个玩笑啊。”
“你开我玩笑呢吧?”
“我比你高这么多,我怕你够不到面子上过不去。”
“我把你腿打断你信吗?”
“你不会的,你看在小穆的面子上你也不会的。”
“我只希望小穆不要遗传你的厚脸皮。”
“晚了,她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沈沛不想继续和穆槿废话,他冷静了一下,又问:“没被人追踪痕迹吧?”
“放心吧,这点专业素养还是有的。”
“那就好,我没什么问题了,你走吧我忙着呢。”
“过河拆桥,真无情。”
“我无情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到时候吓死你。”
“啊,我好怕怕。”
穆槿翻山越岭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问道:“中午给你带饭过来?”
“不用了。”沈沛盯着屏幕,手下早就已经开始写了半页的笔记。“赵灯会帮我送饭过来。”
“赵灯?哪个赵灯?”
“原来军校的同学。”
“哦。”
穆槿离开沈沛的实验室没过多久,陶夭便推开了郑白衣办公室的门。
郑白衣还在睡着,两只脚搭在桌子上,头上蒙着一件运动外套,怀里还搂着个奶牛猫样子的靠枕。
陶夭等了一会儿,发现对面的人并没有要醒的迹象,待签文件堆在桌子一角,摇摇欲坠。她咳了一声,对面还是没有反应,她便绕到桌后,毫不犹豫地抬腿踹了一脚。
“嗷!”
稀里哗啦一阵响声之后,郑白衣坐在地板上,身上盖着被砸下来的一沓文件,两眼发懵。
“地震了?”他直愣愣地问。
“没有。”陶夭平静回道,“是我踹的。”
“哦……”郑白衣挠挠头,讪讪地笑了,“好脚法,精准有力,实在是很棒棒。”
陶夭根本不吃他这套:“睡得挺好?”
“哎呀我其实根本没睡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捡起文件随便堆在桌上。“我都好几天没睡觉啦,现在都还没缓过来呢,你看我的眼睛,都红啦。”
“你眼睛都红好几天了,应该是得红眼病了。”陶夭冷冷地。
“那我离你远点儿,红眼病传染的。”郑白衣哼哼,“那我能不能请一天假呀。”
“不行。”
“那你帮我把文件都看了嘛。”
“不行。”
“那你帮我一起弄嘛。”
“不帮。”
“那……中午一起吃饭嘛。”
“可以。”
郑白衣睁大了眼睛:“可以?你同意啦?”
陶夭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勾起嘴角。
“你最近表现很好。”她说,“表扬你。”
郑白衣得寸进尺:“那你仔细说说,我到底哪里表现得好啦?”
“去了总部,平安回来。”
“嗯,嗯,还有呢?”
“没有捅别的篓子,叶梦也没事。”
“嗯嗯嗯,还有呢?”
“帮我压下了小孟的事,还帮我调查了总部的情况。”
“嗯嗯嗯,嗯,还有呢?”
陶夭抬起头认认真真想了想。
“还有,听了我的建议,同意了沈沛的要求。”
郑白衣不干了,他用力抬起手,轻轻拍了一下桌子:“我早就看出来了!沈沛那小子居心叵测,你为什么这么偏心他,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你喊什么?”陶夭斜眼瞥他。
“我没喊呀,我没喊。”郑白衣悄悄地,“你可千万别看上他啊,他这人有七十二个前女友,很花心的。”
“七十二个也太多了吧。”
“我也觉得!太多了!做人不能这样你说是吧。”
陶夭笑了笑:“既然醒了,就把文件先签了。”她指了指那堆小山,想了想,又说道,“沈沛看上的是叶梦,你就不要瞎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