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全部湮灭,太阳升起之前,月亮喝光了最后一瓶酒,站起身理了理那身黑色的礼服。沈沛跟着她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瘦弱女孩。她水样的长发流淌至脚面,带着许多秘密。
“不要和我太过频繁的接触比较好。”月亮说着,打了个酒嗝,声音清醒。
“我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遵守队规的人。”沈沛笑。
“我知道,你和他是一样的。”月亮挥了挥手,先一步离开,“那么,晚安啦。”
沈沛并没有回到宿舍。事实上,在整个基地尚未完全苏醒,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前,他先去了自己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的监控装备都已经排除了,即使还有漏掉的更隐秘的,也不会有更多可以暴露的信息。每一个监控口,沈沛都连接了之前模拟好的实验室影响,短时间内不会引起怀疑。他轻轻关上门,拉上所有的窗帘,只开了操作台前的一盏小灯。
他把那块属于方卿“重明鸟”号的钢板放在台子上,操纵激光切刀细细地分割下几片切片。
王牙牙第一次走上战场,被五级变异种袭击,方卿决定初战支援之前,曾到监控室与郑白衣进行了简短的对话。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往沈沛这边看过一眼。
但有一句话引起了沈沛的注意。方卿说,自己的机甲构造与王牙牙的鹏号最近似。
只在这一个瞬间,站在监控室远处的沈沛,有种方卿用余光瞥向这边的错觉。
那感觉稍纵即逝,轻到根本察觉不出来。
但沈沛记下了。如今,他手中拿着这无比接近那句话真相的证据,坐在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往那更黑暗的深渊里,迈出了新的一步。
分析出机甲残片上残留的生物信息与其他环境信息碎片的整合,零零散散的时间加起来,差不多要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沈沛并不着急在这一时。证据已经到手了,对于方卿的死,对于七号门后的世界,对于即使连“白鱼”也不能实现的遗愿,总会一步一步揭开真相的。
沈沛收好器材,将实验室恢复原样之后,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
在最早醒来的基地成员开始活动之前,沈沛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换下已经有些发皱的西装,重新穿回了最熟悉的工作服。
他还有一个工作要做。
早上七点,穆槿过来敲门,沈沛刚好冲了澡出来,头发湿漉漉得尚未吹干。他侧身让道,穆槿走进宿舍,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在桌面上摊开了一本笔记。
“要一起去吃早餐吗?”穆槿问,“昨天你说你心情不好,所以我来看看你现在心情怎么样。”
“好多了。”沈沛说着,重新走回卫生间,“你等我一下,我换了衣服就走。”
穆槿踱步到桌前,靠着桌边等着,眼角却控制不住地瞥向那本笔记。他很少见沈沛在宿舍的家具外放什么私人物品,整个屋子惨淡得像崭新的牢房,如今桌上摊着笔记,笔记的主人又在卫生间,穆槿觉得自己不偷偷看一看简直就是一种浪费,虽然偷看不道德,但浪费机会更加不道德。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用余光悄悄瞥着上面的字迹。沈沛的字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勉强过得去的水平,只有签名练得龙飞凤舞。摊开的那一页上只写了一串号码:BN341。
想不出是什么意思。穆槿都快瞥出斜视也看不到其他多余的信息了,然而翻开新的一页又是万万不敢的,风险很大。
“想看就光明正大地看。”
沈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披着毛巾出来了,目光正投向穆槿几乎斜视到只露眼白的眼睛上。穆槿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他说。
“我知道。”沈沛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从衣柜里扯出干净衣服,一边穿一边嘟囔,“多大个人了做事情还偷偷摸摸的,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那我问了啊。”穆槿又咳了一声,“这个编码是啥意思啊?——研究机密就不用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
“也不是什么机密。”沈沛穿好衣服,抻着白大褂的袖子,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昨天舞会上,把我叫到一边聊天的官二代,胸口戴了个可以屏蔽监听的胸针,说是从他军部高官的老爸那里顺出来的办公用品,我摸了一下,记住了刻在背面的编号,就是这个。”
“你真的很有当特工的潜质啊。”穆槿有点吃惊,“你不要当落难王子了,你当赤裸特工多好。”
“赤你妹啊。”沈沛翻了个白眼,“基本技能好吗,你在军校不学的吗?”
“我不是军校毕业的,你忘啦?”
“哦对,你是草台班子出身。”
“我是正儿八经人民教师好吗!不要看不起人啊!从人民教师到王牌驾驶员,知道我有多努力吗!”穆槿半真半假地抱怨着,看沈沛在口袋内侧装好了惯常带的便签本,笔记本,签字笔和手术刀。
他想了想,终究没有把关于方卿的问题问出口。
“你要查这个编号吗?”他点了点桌面,“需要我帮你吗?”
“你能怎么帮?”
“不要看不起人啊,我对这方面还是蛮有了解的,而且我在东亚的时间比你久好吧,你才回来多久呢。”
“那好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话。”沈沛看穆槿目光坚定又跃跃欲试的样子,叹了口气,妥协了。“但只有一条,不要暴露自己,遇到状况立刻停止一切活动。”
“我知道。”穆槿看着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很想帮你的忙,你知道的吧。”
沈沛皱眉,他不明白穆槿突然这样补充一句的意思。但他还是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我也不知道前面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他说,“也许会很危险,也许是虚惊一场,但不管怎么样,我想继续走下去。”
“我明白的。”穆槿说,“我会陪你一起。”
见沈沛收拾妥当,他率先走出宿舍,沈沛跟在他后面,看他双手插兜松松散散走在前面的样子,嘴里还哼着不知道什么歌,像是又一个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和平常别无二致的清晨。
抱歉啊,穆槿。沈沛这样想着,快走了几步,和穆槿并排走着。
故意把你扯进来,真的抱歉了。
*
新的七号驾驶员据说一早就到基地报道了,陶夭负责对接,交接完毕之后直接带到隔离室和月亮进行适配。方卿的死就在昨天,悄无声息,对新的一天激不起半点水花。
双胞胎的训练还在照常进行,穆槿在吃过早餐之后和沈沛在中厅分开,一个去了训练场,一个去了实验室。这是北区分部一个平淡无奇的上午,成员各司其职,新的代替旧的,总是这样。
沈沛并没有再去和新的七号接触到心思和念头。归根到底,他自己对于七号门本身并没有什么兴趣,只不过恰巧认识了方卿,又恰巧成为了朋友,他才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对于新来的驾驶员,他并不在意更多。
重明鸟号的切片上分离出来了一部分数据,是入侵种攻击后留下的信息,从数量庞大的低级兽,到具备智慧的三级,到开始变异的四级,五级甚至六级,方卿都经历过了。沈沛虽未曾亲眼得见那些惨烈的战斗,单从这几厘米大的切片上,在那些繁杂的数据里,他仿佛也从这腥风血雨中走过了一遭。
这样高强度的战斗,这样危险的敌人,究竟要怎样强大的神经和精湛的技巧,才能支撑下这整整一年的时光?
他突然理解了那初见时独自在宇宙尽头低声哭泣的青年。没有后盾,也看不到前路的希望之光的,守护着这唯一一扇通向地面,最接近天空之门的骑士,孤独地出征,再孤独地死去。
方卿说,纹在胸口的那句话,叫天空不在。他又说,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是看到真正的天空。
连接地表的七号门外,如果还不能看到天空,那又是什么样的一番景象?他仅仅是在比喻战场的残酷,还是向沈沛传递出了别的暗号?
凡是踏出过七号门的战士必战死在那片战场,凡是泄露机密的骑士必将夺去心脏。信息传递得有一点是很明确的,想要亲眼看到七号门后的真相,必然要献出自己的生命才行。
前任队长是如此,方卿是如此。如今这事实放在沈沛面前,他当然不会冲动得只剩孤勇。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
当天晚些时候,郑白衣终于回来了。
他和叶梦一起,穿着离开基地时穿的礼服,重新出现在中厅。陶夭早就等在那里,电梯门开后,便立刻迎上去,仔仔细细观察着两人的表情。
确认无恙后,她才后退一步,脸上照旧是冷淡到没有一丝波澜的表情。
“受伤了吗?”她问。
“没有啦。”叶梦笑着说,“我还好,队长比较辛苦,隔离之后,他到现在都还没有休息过。”
郑白衣低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陶夭:“这次总部好变态,把我关在屋子里答题,还给我注射了奇奇怪怪的东西,搞得我脑子昏昏沉沉又乱糟糟的,你看你看。”
他伸出胳膊,把袖子撸起来,露出了皮肤上的针眼。
陶夭立马不干了:“给你注射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是一种强效致幻剂。”郑白衣憋着嘴,摇摇晃晃地站着,“现在头还很疼。”
“把唐朔叫过来,让他给队长做全面检查。”陶夭对助理说完,转身就朝电梯走。
郑白衣扯住她的胳膊:“你去哪儿?”
“找那帮孙子算账去。”陶夭沉声说着,“之前惯常询问也就算了,今年居然开始用药,不要欺人太甚了。”?郑白衣吓得拽着她的胳膊不敢撒手,一边拼命给叶梦使眼色求助,生怕自家副队长扛着两把机关枪就冲去总部扫人:“没事没事,我都是装的,其实没什么的,药效早过了,而且效力也不强的。”
“真的?”陶夭停下来,眯着眼看着他。
“真的真的。”郑白衣拼命点头,“叶梦作证,真的没事,不过我确实到现在都没休息过啊,这个没撒谎。”
“我就知道。”陶夭一把甩开郑白衣的手,冷冷道,“多大人了还玩儿这一套,现在立刻去睡四个小时,醒了以后来我办公室,我有汇报要做。”
“好哒。”郑白衣立正敬礼,立刻溜了。
看着郑白衣罕见得一溜小跑的身影,叶梦笑着捏了捏陶夭的胳膊。
“别担心。”她说,“路上我粗略检查了一下,没有什么大碍。等会儿让唐朔用设备仔细看看,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了。”陶夭伸出手指捏了捏眉心,“不累的话,去我房间和我详细说下这两天的情况?”
“就是这么打算的。”叶梦挽着陶夭的胳膊,扯着她朝办公室一边走一边聊,语气一点都不像在说什么审讯隔离之类惊心动魄的事,反而像是闺蜜之间在聊八卦。“不过我能说的也不多,我被关在另外一件屋子里,被问了许多重复度很高的无聊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