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沉,陶夭的精神威压过于强大,即使是沈沛,消化起来也很艰难。
枪口正对着自己,一片黑暗中,借着门缝处露出的微光,沈沛面前看得清小孟的轮廓。
“教你一课。”他的声音还很沙哑,带着低沉的凉意。下一秒,沈沛抬手别过眼前的手枪,手腕用力一甩便将武器夺在手中,同时脚下用力,精准地踹伤对方膝盖下方,在小孟腿软跌倒的瞬间,扯断导管,欺身压在他背后用双腿限制住活动,手下迅速地用导管背绑住双手。
沈沛单手摁着小孟的后颈,另一只手持枪对准对方头部,整个过程不过十秒。
“刺杀药剂师,不要找军校毕业的。”沈沛说着,抬手用枪柄干脆利索地砸晕小孟,长出一口气。
平时不锻炼,夜宵不忌口,和实验组那群肌肉男相比,身为药剂师的沈沛看着确实要弱不禁风一些。然而没有人知道,在成为药剂师之前,他是以成为优秀驾驶员为目标要求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的。军校的生活教会他战斗技巧,而私下在无人之处的无数次严格的训练,早已训练得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处神经都随时处于备战状态。
最近这段时间,熬夜加班,通宵做实验,确实让他的身体状况变差了许多,但应付眼下这种突发状况,还算得上绰绰有余。
他迅速过滤了一遍现下的处境。监控室位于备战广场中心,陶夭此时还在适配台上昏迷,这样反常的状态支撑不了多久,沈沛掏出手机,还是决定拨通了穆槿的电话。
“来监控台,马上。”电话接通之后,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这次的刺杀任务,不知是只有小孟一个人,还是另有同伙。现在不能打草惊蛇,需要有人帮助。整个北区分部,沈沛唯一算得上信任的人,目前来看,也便只有穆槿。
五分钟后,穆槿推门进来。一片黑暗中,只有沈沛的手中的手电发出冰冷的光柱。陶夭被安置在角落的椅子上,坐在适配台上被困住手脚的人,正是小孟。
“具体情况之后再和你解释。”沈沛站在监控室正中央,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电筒微光中像一个清瘦的幽魂。“帮我看着点外面的情况,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不要让他们察觉到里面的异常……帮我照看一下副队长。”
“好。”即使面对这样反常诡异的场景,穆槿也没有多问,只是简简单单地点点头,便把门关紧靠在门边,替沈沛注意着周遭。
沈沛转过身,从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惯常随身带着的手术刀,在小孟的脑后轻轻刺了一下,原本昏迷的小孟瞬间惊醒了过来,嘴里呜呜地惊叫着,却被勒在嘴里的布条堵得发不出声音。
沈沛微微弯下腰,凑到小孟面前,电筒的强光照在对方的眼睛上,迫使他紧紧眯起眼。
“我来给你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沈沛说着,声音不像之前那么沙哑了,但更冰冷,有刺骨的平缓,“你嘴里的自杀胶囊我已经取出来了,现在你既无法服毒自杀,也不能咬舌自尽,腿我已经帮你踹断了,你也跑不了多远。下面我会问你一些问题,每次你拒绝回答,我就会用刀在你身上开个洞。你跟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可以让你非常痛苦,但又不会真的杀死你。听明白我上面说的话,你就点点头。”
小孟没有回应,他只是盯着沈沛,似乎在审视自己现在的处境。
然而沈沛没有废话,他用刀划进对方的肋骨,伤口十分精准,极度疼痛却又不会流出太多的血。
“这是第一次。”沈沛收回刀,在小孟的脸上蹭了蹭刀刃上残留的血迹。“再问你一遍,听懂我的话了吗?”
点头。
沈沛满意地直起身:“有没有同伙?”
沉默。沈沛扎出了第二刀,换来了否定的答案。
“任务内容及目标?”
依然沉默。沈沛为他解开了口中的布条,单手紧紧捏着他的下巴,防止咬舌自尽,同时又能让他说出话来。
“我没有什么耐心,你知道的吧。”
“……刺杀,刺杀副队长。”
“刺杀副队长?”沈沛笑,眼神冰冷。“刺杀副队长,你用枪指着我?嗯?”
“你不在我们的任务之内。”小孟艰难地说着,口水混着血水沿着下巴流下来,“但不能留下目击者。”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沈沛说,“之前不是说过,没有同伙吗?”
“北区分部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我不知道了,是单线联系。”
“和谁?”
“不能说。”?“为什么要刺杀副队长?”
“不……不能说。”
沈沛盯着他的眼睛。手电筒的光柱下,被捆在适配台上的年轻人已经满身都是伤口,脸上全是血污。这是沈沛从一开始来到北区分部,就跟在自己身边的青年,是个资质平平,智商平平,却又活泼热情的年轻人。沈沛实验室的花花草草,水杯毛毯,都是他带过来的。
“你还有个妹妹,对吧?”一片死寂中,沈沛突然说道。
小孟猛地睁大眼睛,就连靠在门口的穆槿也扭过头来盯着他。而沈沛像是完全不在乎这样的视线,照旧平平淡淡地说着:“她现在在中央市第七区,对吧?”
手电筒的强光下,泪水顺着小孟的脸侧划下,和血污混在一起,年轻的脸上布满沟渠。
沈沛丝毫不为所动,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传进对方的耳朵里:“你觉得,我有没有控制住她呢?”
“求求你……求你了,学长。”小孟嚅嗫着,“别伤害她。”
“那就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求你了……”小孟抬起头,直视着沈沛的眼睛,他咧开嘴,露出沾了血渍的牙,笑了起来。“杀了我吧。”
沈沛没有说话。第一次,他微微皱起眉,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电筒的光柱往下移了移,从沾满血污的脸,到被扯烂衣服的胸口。光柱凑近了些,沈沛伸出左手,一把扯开摇摇欲坠的扣子,露出胸口的伤疤。
只是很浅的一个不规则的点阵,整体不过小指指甲一半的大小。沈沛皱眉看着那有序排列的点阵,然后猛地直起身子,狠狠地啧了一声。
“垃圾。”他骂道。
那是植入体内的微缩感应遥控炸弹,炸弹的另一端肯定埋在另外一个人质身上,如果沈沛推测的没错,应该就是小孟的妹妹。派小孟来的人,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植入了这样的装置,就是为了防止小孟任务失败叛变泄露信息,可以控制住整个局势。
“口令是什么。”沈沛问。
“没用的。”小孟摇摇头,笑容惨淡。“不能按时回去,又或透露信息,两边都会自动引爆。但如果我任务失败,只有我一个人被杀,我这边的感应中断,妹妹就会活下去。我已经来不及回去了……学长,你救不了我们两个人的。”
沈沛关掉了手电筒。光柱消失后,整个监控室陷入黑暗。在这无光无声的地狱中,小孟虚弱的声音像锤子一样敲进每个人的脑子里:“学长,杀了我之后,拜托你能去看看我妹妹吗?”
“可以。”沈沛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只是平静,没有了之前的冰冷。
“抱歉了。”他说。
透过消音器的枪声如同利箭刺入肉体,短暂沉闷,像陨石悄无声息坠落天空。片刻之后,沈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对穆槿在说:“开灯吧。”
穆槿接通了电源。电流不稳而闪烁的光亮之中,沈沛白衣沾血,如同地狱的厉鬼,站在整个阴府的门口。灯光完全亮起之后,他看到倒在适配台上的小孟,子弹正中头部。
他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闷得透不过气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沈沛并不像基地中的其他人,他自带秘密和过往,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从未想过能见到沈沛此时此刻的这一面,冷酷无情的,轻易夺取了另外一个人的性命。
身为驾驶员,他杀死比他庞大百倍的怪物,没有一丝犹豫。但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杀人,也从未想过沈沛可以。
他走到沈沛面前,低头看着他,有许多话想问,却什么都问不出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沈沛没有看他,目光依然滞留在小孟沾满血污的脸上。“我不杀他,我们都会死。他体内的炸弹,一旦引爆,足以炸掉这整个监控台,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穆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他的妹妹,可以活下来吗?”
“不能。”沈沛静静地说,“我查过,他妹妹得了树症,已经是晚期,就算炸弹不引爆,也活不过这个月,但是他并不知道。”
他没再说话,只是脱了白大褂,盖在小孟的脸上,然后放下手枪,抬手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迹。
“我可以帮你什么吗?”穆槿站在原地,看着沈沛的背影,说道。
沈沛停下了收拾残局的动作。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干涸的血污,擦也擦不掉。
这双手曾是救过许多条人命的手。驾驶员的,病人的,普通基地成员的,方卿的,许多人的命被沈沛救下。即使他在十五岁起就已经决定为梁辰复仇,却依然救下了那么多条生命。而现在,就在刚刚,他用这双手,第一次杀了人。
像是站在一片黑暗之中,既无前路也无退路,既无光亮也无方向,接着就在刹那之间,脚下裂开一道万丈悬崖,那下面是幽暗深渊,连通着阴曹地府,就等他迈出那仅剩的一步,与它们融为一体。
沈沛知道,今天之后,那一步不管怎样,都不得不跨出去了。
从此以后,便是只身迎火海。
他不知道穆槿还能帮他做什么,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后悔把穆槿牵涉进来。穆槿有妻子有女儿,有等着他回去的家人,有退路有归宿,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他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们走吧。”
另外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沈沛转身,看到陶夭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回复了平日的冷淡严肃。他没注意她已经醒了多久,但她显然没有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依然是那样坚定有力的样子。
“我来善后,你们回各自岗位待命,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陶夭走到沈沛身边,看着小孟,“刚刚我都听到了,情况已经了解了。”
沈沛没再坚持,立刻离开了,穆槿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沈沛。”陶夭叫住他。看对方回头,她冲他微微笑了一下。
“谢谢你。”她说,“是你救了我的命。”
*
穆槿没有回宿舍。他紧紧跟着沈沛,一路无话。直到站在实验室门口,沈沛才终于抬头看向他:“跟着我干嘛?”
“有没有我能帮你的?”
这一次,沈沛没有拒绝。
“有一件事。”他压低声音,凑到穆槿跟前,“和我一起,彻底翻查我实验室里,有哪些监听设备。”
两小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办公桌前,桌面上摆着至少二十个监听监视器,大到伪装成小型音响的监听器,笑道针孔摄像头。沈沛挑挑眉,把玩着其中嵌在盆栽里的一枚监听器。
“果然对我很重视。”他说,“这里面很多伪装,都是小孟带过来的。”
“有什么发现?”穆槿问。
“他的任务,绝不是刺杀副队长这么简单。”沈沛声音很低很沉,“不能留下目击者?这是什么狗屁理由。就算当时我没在,他杀了副队长,连人带物消失了,我们不会怀疑到他头上?他上面的组织,没这么简单。”
“你确定他的目标只是副队长,没有你?”
“没有,至少这一次没有。从他被派到我身边第一天起,我就在调查他的身份。他对我应该只有技术层面的监控,脱离医疗组,我什么都不是,构不成任何威胁。这些监控器,也无非是在把握我的研究进度罢了。”沈沛一边说一边沉思着,“什么人会对我的研究进度感兴趣……我的研究进度对他们来说代表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总部?”穆槿看着他,“你来了之后,北区分部医疗组的水平提升很快,直逼北美实验室的进度,难道总部有人怕你追上那边?”
“现在还不好说,小孟和他们的关系到底有多深,又或者,给小孟下达命令的,也许不止一派的人,这都有可能。刺杀副队长,监控我的试验进度,又偏偏赶在队长还不在的这时间……”沈沛抬起头,看着穆槿的眼睛,“也许队长真的有危险。”
“可是队长现在在中央市总部。”
“现在是十一点半,如果一切正常,他应该已经回了酒店。我现在给他打电话,就说二号门遇袭,我刚刚协助副队长完成任务。”
沈沛用基地办公室的电话打过去,半晌过后,无人接听。
给叶梦打电话,依然无人接听。两人隔着整张桌子的监控设备,对视了一眼。
“静观其变。”沈沛说,“如果明天我们依然联系不到队长,恐怕就有大麻烦了。”
*
第二天一早,沈沛终于有时间彻彻底底回宿舍洗澡刮胡子。收拾妥当之后,他找到了陶夭。陶夭通宵没睡,连夜派人暗中筛查整个北区分部,直到天亮依然没有排查完毕。
之前战斗的压力,加上突发事件之后的紧迫感,压得陶夭也有了黑眼圈。但她的目光依然波澜不惊,如同冰冻的海面。
“目前来看,还没查到有同伙。”她对沈沛说着,手中还在翻看着源源不断更新的数据文件。“我也联系不到队长,不过暂时还在控制之中。之前我也经历过几次暗杀,队长也是,只不过都不像昨天那样明目张胆。”
“你们之前也经历过这种事?”沈沛睁大眼睛。
“离中央市最近的这个基地,总会出现比入侵种更令人恐惧的事。”陶夭语气淡淡,仿佛习以为常。“只是近一年来局势更紧,更要小心。”
“队长那边需要我们怎么做?”
“每年他们去参加舞会,总会被软禁一段时间,有的人撑不住压力,总会说漏一些东西。总部的惯用手段,不会持续太久。那里媒体也都在,落下明显话柄,毕竟会有舆论压力。”陶夭合上文件,看着沈沛,“正因为队长和叶梦每次都滴水不漏,总部才会不甘。过了明天,如果一切正常,那么至少我们还有三个月的缓冲期。”
“昨天刺杀行动失败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吗?”
“我统一了口风,销毁了监控,封锁了证据,处理了尸体。暗杀行动失败,我亲手肃清内鬼,镇压了事件。穆槿那边我也已经嘱咐了,你不用担心。”陶夭站起来,把一沓文件锁进身后的柜子里。她的办公室比郑白衣的干净整洁不知多少倍,每处物品都有严格的规定方位,没有一丝错乱。
“只要撑过明天?”沈沛又确认了一边。
“只要撑过明天。”陶夭点点头,“不出意外,是的。”
*
当天中午,沈沛离开实验室前往食堂之前,被总部派来的信使拦在门口。
对方礼仪周到恭恭敬敬地递来一封请柬,沈沛拆开来看,是中央市政府中心发来的舞会邀请。
指名道姓邀请北区分部医疗组药剂师沈沛参加,时间是当晚七点整。
沈沛面色如常地收下请柬,看着对面那穿着一身黑色军礼服的礼仪人员,问:“只有我自己吗?”
“当然不是。”对方温和地说着,声音悦耳,语调圆滑,“我们也为贵部驾驶员穆槿下了请柬,到时会接你二人一同前去。”
“好啊。”沈沛笑眯眯地说着,目送对方离开。直到那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他才卸下虚伪的笑容。
“垃圾。”他恶狠狠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