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收到了?”
食堂里,穆槿坐在沈沛对面,嘴里叼着一块小饼干,这样问道。
“嘴角沾着饼干渣子呢,擦擦。”沈沛难得食不下咽,面前只摆了一碗汤。“你觉得让咱们俩过去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肃清呗。”穆槿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耸肩。
“我说你能说点儿吉利话吗,嘴怎么比我还不招人待见呢。”
“我说的是实话啊,昨天遇到暗杀,队长失联,今天又招咱俩去总部,还能有什么目的?”穆槿说着,语气显得轻松平常,仿佛完全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像在说昨晚八点的电视剧。“我是基地王牌驾驶员,你是这里最好的药剂师,同时负责三扇门。把咱俩扣住,还不能说明问题?”
“可是为什么啊?我才来这里不久,基地到底做什么让总部看不顺眼的事了,咱们队长看上去像是个老实人啊?”
“我也是偶尔听基地的前辈说起过一些事,要不要听?”
“快说。”
“基地的前任队长还在的时候,那会儿我还在学校当老师呢,咱们队长那时候是王牌驾驶员,王一一和王牙牙还跟屋里关禁闭那会儿,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
七号门莫名其妙被攻陷,前队长迫不得已亲自去支援,结果就死在了门外。尸体来不及拉回来,后续救援队也只带回了一条残肢的碎片。总之战况有多惨烈咱们现在都不知道了,于是咱们队长临危受命,从王牌驾驶员转成了队长,继续负责北区分部。
七号门外的样子,目前来说,除了方卿,没人知道。历届七号驾驶员也都被隔离,没人了解。但前队长见过了,他本应守卫一号门,却战死在七号门外,这本身就很蹊跷了。你可以说七号门外的战场更严峻,可队长也毕竟是队长级的战力呀。
咱们队长上任之后,调查过前队长的死因,调查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主动叫停,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事了。但还是有消息漏出来,前队长的死,有可能是人为制造的意外。
你说,是谁会制造这样的意外呢?”
穆槿盯着沈沛的眼睛,没有再说话。
“能威胁到队长级安全的人,就只有平级或者以上,你是想说这个意思?”沈沛沉思着,“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也是咱们队长想弄明白的事。然而他弄明白没有,咱们都不知道。咱们现在知道的,就是队长被扣住了,咱俩也即将被扣住。”
“你能不能乐观点儿。”
“我很乐观了。”穆槿笑着说,“说真的,刚收到请柬的时候,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去,听到你也去,我就放心了。不管你我,只去一个人,那么什么都做不了,但如果是我们两个人,就有机会。”
“也不知道你是在夸你自己还是在夸我。”
“我两个都夸不行吗。”
“行,行。”沈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脑子里还在整理着这两天复杂的信息。“应该没有事,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事。”
*
吃过饭后,沈沛绕到去双胞胎的宿舍看了一圈。王牙牙躺在床上看书,王一一在打游戏。看到沈沛进来,两个人都显得有点担心。
“我们听说你今晚要去总部了。”王牙牙皱着眉看着他,“没事吧?”
“没事。”沈沛靠在桌子边站着。“总部是为了表彰我在北区分部贡献的巨大成就,特别邀请我去领奖的。”
“你贡献什么了?”王一一问。
“我?我一个药剂师,文文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届知识分子,我同时负责三个驾驶员,我贡献还不巨大吗我?我给你们倆又当爹又当妈,我贡献不巨大吗?我来这里以后,我写了多少篇论文,说了你们也听不懂,我懒得说,你们两个太没良心了,尤其是你王一一。”
“这么一说,显得你很厉害啊。”王一一假装老成地摇摇头,马尾辫顺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你这么厉害,明天一定要准时回来啊。”
“还用你说,我今天晚上就能回来。”
“话不要说得太满哦。听说队长都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呢。”
“你个小屁孩怎么这么八卦,头发长见识短。”
“呵,我这叫成熟内敛会疼人,你根本不懂我的忧郁。”
沈沛懒得去懂什么王一一的忧郁。他又叮嘱了两句年底不要放松训练,数据整理好要按时交给邵辞,要多看书少玩闹,按时吃饭准时睡觉不准通宵之类的废话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距离出发去总部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沈沛问陆南提前请了假,放下实验室的一切工作,回了宿舍。
宿舍空空荡荡的,很像小时候在孤儿院的监狱,但却比那里豪华多了,这里有床有桌有椅子,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厨房,有柔软的被子和枕头,还有满满当当一整面墙的衣柜里的名牌。
现在沈沛有了曾经没有见过的一切,优渥的工资待遇,精美的食物,同行的尊敬,整洁的房间,再没有人打骂他,再没有人抢夺他的毯子,再没有通宵罚站,再没有饥饿病痛和衰弱的死亡。
但他却觉得,此时此刻,要比曾经在那小小的监狱里,更凶险也更黑暗。
他脱了衣服,彻彻底底地洗了澡,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刮了胡子,一片氤氲的水汽中,他叹了口气。
不是不知道总部的用意,也不是在害怕前路的叵测,只是他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在他看来,即将面对的这未知的一切,与其说是危机,更像是一次机会,像是他暗中等待许久,以为会漫无止境停滞不前地继续等待下去的机遇。
对于小孟暗中搞的小动作,沈沛不是没有察觉,不然也不可能亲自调查他的身世。被监控也好,自己对整个医疗组的整合与推进的程度也好,他都心里有数,一切都在按计划推进。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小孟会比自己预想得更急不可待,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贸然行刺陶夭。
先按捺不住的人并不是沈沛,而是对方。正是昨天刺杀未果的那一件事,让沈沛更加确定,此时此刻,他自己恰恰处于一种绝对安全的境地,尽管他还没有完全搞清总部这么急于邀请自己的目的,但他十分清楚,这一次,他和穆槿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至于其他的,只有静观其变。如果陶夭没有说谎,确实一己担下昨晚的责任,那么现在他依然在暗处,每一步都要更加谨慎才行。
他吹干头发,腰上围着一块浴巾走出卫生间,唰地一声拉开柜门,看着里面奢侈到快要漫出来的行头,认认真真地思考起要穿什么衣服来。
就在沈沛纠结口袋巾是打一字型还是三角形还是自然形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短促又沉闷的敲门声,就像有什么人被追杀,跑到这里求助一样。
然而基地里当然没有什么人会被追杀了还跑到沈沛这里求助。他以为又是双胞胎的恶作剧,没好气地一边说着“别敲了再敲赔我个新门”,一边有点上火得用力拉开房门。
随着门开的惯性闯进来的不是双胞胎也不是穆槿,而是方卿。
照旧是穿着一身火红色的外套,黑色柔软的短发,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然后夺门关上锁死,按着沈沛的肩膀便把他推回屋里,直到推到墙角才罢休。
沈沛看着方卿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以及撑在自己头两侧抵在墙上的手,眨了眨眼睛。
“你这么着对我,是,来找我说事情,还是要睡我啊。”他问道。
方卿这才注意到沈沛还裸着上半身,腰以下只围了一块浴巾。他红着脸咳了一声,尴尬地把手抽回来,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你怎么连衣服都不穿。”
沈沛觉得很冤:“我这是在自己的宿舍,刚洗了澡,是你擅自闯进来,怎么还怪我呢?”
但他还是善解人意地走到衣柜前,抽出白大褂披在身上,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怎么突然来找我?”
“趁别人不注意,自己溜出来的。”方卿坐在床上,大咧咧地盘着腿,一点没客气。“都传开了,刚来不久的药剂师,居然收到总部的新年舞会请柬,指名道姓要你去。你很厉害啊。”
“也不是光我啊,还有穆槿呢。”
方卿笑了一声:“谁看不出来穆槿是陪衬?他做王牌这么多年,怎么你来了他才第一次被邀请?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穆槿会被挟持为人质。”
“你来是跟我说这个的?”沈沛摸着下巴,“是想提醒我这个?”
“当然不是,这一点你肯定也早就想到了吧。”方卿说,“如果只邀请你,但允许你带一个伴,你肯定谁都不带,直接自己赴约了,这有什么意义?不如也给穆槿下一份请柬,对你进行直接制约。”
“人质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关系,反正队长和叶梦已经被扣下了。”
“那不一样。你和穆槿什么交情,和队长还有叶梦又是什么交情,制约条件不一样,总部又不傻。再说队长见这情况见得多了,他自己愿不愿意当这个人质还两说。”
“你很厉害啊。”沈沛饶有兴致地看着方卿,这人明明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平时又被隐形隔离着,没想到对基地的形式看得倒是比谁都清楚。“平时都是和谁打听得这些事?”
方卿撇撇嘴:“你忘了咱们怎么认识的了?白梦里有许多秘密,相比之下,基地里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事。”
“说起来,上次你好像还欠了我一个问题没回答。”沈沛看着他,“现在想通了?”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方卿笑了笑,慢慢解开胸前的纽扣,露出了胸口三头犬的纹身。
“这个图案,是我成为七号驾驶员,执行完第一次任务之后,决定纹上的。”他说着,语气淡淡,“守护地狱之门的恶犬,就是我的身份。”
“下面的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门已经消失很久的语言,只有在古籍的专有名词注释中偶尔会用到。”方卿低下头,盯着胸口处那道狰狞的伤疤,“意思是,天空不再。”
“天空不在?”沈沛皱眉,“是什么意思?”
“这个就涉及机密了,不能说。”
“七号门后面是阴天?”
方卿笑出了声:“随便你怎么想吧,反正我不能说。不过我要给你一句忠告,无论你在基地或是总部怎么折腾都好,只奉劝你一件事,离七号门尽可能远一些。”
“因为门口有地狱的恶犬?”
“看看前任队长就知道了。”方卿挑挑眉,“我啊,根本不在乎破坏不破坏队规,什么狗屁机密,对我没什么价值。我不能说,不是害怕违规,而是想再活得久一些啊。”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心脏的位置,没再说话。
那是什么意思,沈沛很清楚。昨天在小孟的身上已经见识过了,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招还会用在正规驾驶员身上。
“每个人都有?”一阵沉默之后,沈沛问。
方卿挑挑眉:“也不是。”
他又补充道:“你还没见过月亮吧?”
“没有,她从不在医疗组出现。”
“这是当然了啊,她和我一样,都被隐形隔离了。”方卿笑着说,“不过推荐你认识一下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对你见死不救那个?”
“与其说是见死不救,不如说是在帮我的忙吧。”方卿伸了个懒腰,“我就快死了,早死或者晚死,都是一样的。”
“别这么说。”
“不过认识你之后,就想努力活得久一点了。”方卿认真地说,“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你能走多远,会走到哪里去呢?”
沈沛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为什么哭?”
“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在哭?”
方卿皱着眉想了想:“我不记得了,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沈沛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伸出手,想要揽过方卿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下,转了个方向,理了理自己身上的白大褂。
“尽可能久地活下去吧,用你的眼睛,看我到底能走多远。”他说着,直视面前红衣青年的眼睛,一字一顿。“约定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