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战广场中央,陶夭的机甲“苍劼”号已检查完毕安静待命。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陶夭等在监控室门口,看沈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青色的胡茬和浓重的黑眼圈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太精神。
“叶梦给你的资料都看过了吗?”她问。
“看过了,放心吧。”沈沛说。
陶夭点点头,没再多说一句话,转身跑向备战广场。
沈沛独自站在监控台前。郑白衣和叶梦此时此刻正在中央市,由于是夜袭,基地大部分成员也都在休息。除了备战相关人员之外,整个监控室里显得有些空荡。
一级战备本不应这样,沈沛第一次和陶夭联合作战,也不清楚这样冷清的情况,是出自基地人员对这位副队长的信任,还是陶夭本人要求如此。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沈沛也想不出来。
他给小孟打了个电话,叫他也过来帮忙。陶夭已经等上了她的机甲。苍劼号通身银白,泛着清冷的浅光,很像沈沛曾经在白梦基地看到过的骑士机甲的样子。
然而这不是什么骑士机甲。陶夭的战甲比白梦那种民间私造的武器更具攻击性和压迫感,重装武器在所有特级战甲中堪称之最。与其说那是战甲,不如说那是一个移动的武器库,具有能承载极限的最大的杀伤力。
刻在胸甲处的铭文是被莲花环绕的一只鹳鸟,优雅地站立在水中,静谧的样子与整个机甲的造型显得很有落差。
监控室里传来陶夭的声音:“驾驶员准备完毕,可以出战。”
沈沛最后检查了一遍显示屏上的数据图谱:“允许出战。”
银色的苍劼号迈开沉重的步伐,坚定地走向属于她的二号门。
那是一扇由坚固金属浇筑而成的巨门,上面雕刻着的图案因为岁月的腐蚀而显出暗红的色调,像干涸的血迹——一面雕刻着双头鹰的盾牌,以及盾牌后面立身而站的两头公羊。
沈沛不明白这画面的意义,如同他不明白之前所见的每扇门图案传达的信息。地下世界有太多的谜团,如今正在一个一个呈现在他面前。
“沈沛。”陶夭的声音再次响起,照旧是清清冷冷的语气,没有半点波澜。“资料都看过了吧,一旦我的人机同调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你有权启动自毁程序。”
沈沛点点头。此时此刻,他很希望能看得见陶夭的表情。
“我明白。”他说。
二号门的守护者,陶夭的苍劼号,是唯一一台设置了自毁程序的机甲。金属巨门缓缓打开,苍劼号走出通道。门在她身后合上了,而她也将自己的命交到了沈沛的手上。
这扇门之后的战场,既没有五号门复杂变幻的地形,也没有四号门炽热灼烧的岩浆,也不像穆槿的三号门,他需要面对的是整个未知深邃的海洋。二号门后面的战场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任何障碍物,空间大得吓人,像是这颗星球地腹部突然挖空了一块,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凉风,以及更远处,远到几乎辨认不出的幽幽磷火。
一片巨大的黑暗中,只有脚下的地面是真实的,远处的磷火是唯一的光源。而陶夭真正要面对的敌人,除了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入侵种之外,还有她自己。
这空荡的战场有一种奇特的磁场,每个踏门而入的闯入者都会受到这磁场的干扰而产生严重的幻觉。这幻觉只有他们自己感受得到,却真实到足以影响他们的心志与行动。沈沛并不知道陶夭在此时此刻正经历着什么样幻觉的诱惑与折磨,他只能通过实时同传的陶夭大脑数据与人机同调图谱进行迅速分析,判断她是否处于一种危险或安全的状况。
正因二号门后的特殊情况,为防止驾驶员受到幻觉的迷惑控制而做出反向攻击基地的行为,机甲被配置了自毁程序,以便在事态发生不可控制无法逆转的趋势时,允许驾驶员或药剂师进行最快的判断,决定启动引爆装置。
如果在平时,这最后的决定权是在郑白衣那里的,就连叶梦也无权决定。而此时此刻,这样沉重的按钮被放在了沈沛的手里。
然而陶夭毕竟是个经验丰富的战士,二号门后的情况,她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能平安归来,可见她的意志力强大到足以击碎所有幻觉的影响。
此时此刻,沈沛不知道陶夭看到了什么。从监控器上看,入侵种尚未出现,而陶夭的脑电波图谱却已经开始出现了第一次震荡。
此时此刻,陶夭目之所及,出现在她视野中的,是静静矗立在她面前的,郑白衣的机甲。
“副队长,”沈沛的声音适时地出现在陶夭的耳机中,显得平稳有力。“监测入侵种等级为四,尚未进入战区。”
“了解。”陶夭说着,眼神依然不由自主地看着面前的机甲。透过探照灯,她几乎能看到驾驶舱中站着的人,那是郑白衣的身影。
是幻觉。她告诉自己。这是她经历过那么多次战斗之后,第一次看到关于郑白衣的幻觉。他同自己一样,穿着黑色的作战服,柔软的短发垂在眼前,看不清表情。那黑色的机甲静静地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真实到可以看清上面的每一处伤痕。
下一秒,黑色机甲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击。
透过苍劼号驾驶舱的摄像头传导进监视屏的画面,沈沛只能看到探照灯光线划过的地方一片虚无,而陶夭的机甲却猛地后撤,仿佛受到了什么迅速猛烈的攻击。他捏紧拳头,紧张地注视着画面,却没有出声提醒。
再观察一下看看,再等等。他这样对自己说。
陶夭也在拼命克制着下意识的行动。这是幻觉,她告诉自己。可是攻击产生的冲击波是真的,条件反射的躲闪是真的。这虚无空间里的磁场对大脑的影响比能观测得到的数据更加强大真实,对面黑色机甲已经开始发起了下一波进攻,陶夭甚至无法分辨这是虚假的画面,还是掩饰入侵种攻击的障眼法。
既然沈沛说入侵种还没有抵达战区,那么她选择相信他。
苍劼号调整身体,重新站好。然而哪怕闭上眼睛,黑色机甲依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脑海里,刺激着每一根神经的末梢,直接抵达大脑最深处那训练有素的指挥中枢,根本无法规避。
“六点方向,四级入侵种出现,未发现变异。”沈沛的声音再次响起。陶夭调整好状态,迎接着对面的攻击。黑色的机甲也重新调整方向,和入侵种几乎在同一时刻朝苍劼号发动进攻。
陶夭把精力放在怪兽身上,不去理会身后冲来的黑色机甲。苍劼号双手抵住怪兽的巨爪,就在僵持的短暂一秒里,黑色机甲的利刃刺入苍劼号的后背,那攻击的触感无比真实,真实到足以欺骗驾驶员的大脑,陶夭脚下踏空,躬身半跪在地上。
受限的视野和被毁掉的探照灯光源阻碍了沈沛的协助。他不知道在陶夭的身后发生了什么状况,但电波图谱显示陶夭此时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然而机甲受损轻微,入侵种的攻击也被控制得很好,沈沛也不确定自己此时应不应该出言提醒。
第一发脉冲炮击碎了入侵种半边身甲,也彻底激怒了这巨兽。正在陶夭瞄准目标准备发射第二发脉冲炮时,郑白衣的机甲挡在入侵种的前面,驾驶舱中的那人盯着陶夭的眼睛,微笑了一下,嘴角露出尖尖的虎牙。
陶夭的犹豫只有一瞬,而就在这瞬间之内,狂怒的入侵种喷射出腐蚀性极强的毒液,毁掉了苍劼号的护甲。
怪兽与机甲再次同时发起进攻,这一次,陶夭没时间再犹豫。脉冲炮一击命中入侵种的头部,而另一边,挥出的光剑直直刺向黑色机甲的驾驶舱。陶夭抬眼看去,黑色的机甲倒在地上,郑白衣站在驾驶舱中,胸口贯穿的伤口里,能看见鲜红色的心脏在跳动。
他抬起头,朝陶夭笑了一下,心脏停止了跳动。
陶夭驾驶苍劼号回到基地时,整个战斗用时不过十分钟。对于副队长速战速决的作战风格和几乎全胜无伤的战绩,基地人员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就连陶夭跳下升降台走向监控室时,也是面色如常。然而沈沛并没有放松警惕,从刚刚显示的数据图谱来看,此时此刻陶夭的大脑正承受着剧烈的震荡,这样强烈的震荡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和心志。
果然,就在陶夭刚刚踏入监控室的刹那,整个人便直直地向前栽倒。沈沛抢先一步扶住她,几乎是半扛着把她放在适配台前。
“撑住。”沈沛动作迅速地为她连接着线路和导管,一边安慰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几乎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陶夭努力抬起右手,一把扯住沈沛的袖子。
“队长……”她皱着眉头,像是忍受着强大的威压,从嗓子里努力挤出声音来。“郑白衣,他,可能有危险。”
“放心,有我在。”沈沛动作没停,迅速坐到另一边连接好导管,迅速思考着陶夭说的话。郑白衣有什么危险,陶夭又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者,这就是她刚刚看到的幻觉,让她直到现在依然被迷惑?许多猜测涌进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陶夭巨大的精神威压,通过导管传入沈沛的大脑,他皱着眉盯着监控屏上的数据,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在陶夭混乱的精神碎片里,沈沛的脑内能捕捉到支离破碎的几幅一闪而过的画面,有郑白衣受重伤惨死的样子,也有他微微扬起嘴角的笑容。在陶夭的精神世界中,那是另一个样子的郑白衣,纯粹温暖的,带着无比熟悉的温度的,完全值得信赖,永远不可能背叛的存在。
这些零散的感觉也只是沈沛通过杂乱压力冲击之下的推测与下意识的感觉判断。他不清楚陶夭和郑白衣究竟是什么程度的信赖关系,但就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的信息推测,郑白衣遇害,对陶夭的影响远比他想象得更深远。
可是郑白衣真的遇害了吗。此时此刻,他应该是在中央市政府大楼才对。陶夭看到的那副惨烈画面,是幻觉,潜意识,还是预兆?显示屏中,陶夭的大部分精神压力已经分散到沈沛这边,她已经脱离了危险,此时已经陷入短暂的沉眠阶段。
而沈沛承受着最后一段精神威压的余波,脑子昏昏沉沉,过多的疑问冲得他心跳有些过速。一片粘稠的混沌之中,他似乎听到门口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接着,整个房间被切断了电源,陷入黑暗。
一片黑暗中,坐在适配台前的沈沛有些困难地抬起头,看到助手小孟正背对着自己站着,他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咳了一声。
“停电了?”他问。
“没有。”小孟转过身,面对着他。“是我把电源切了,监控室摄像头太多,很麻烦。”
他抬起手,手中的消音手枪正对着沈沛的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