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十字架,是人类迁入地下这一个多世纪以来发展起来的新兴宗教,以牺牲自我与忍受苦难为福祉,祈求命运洪流将灵魂带入天空。
他们称自己为“悬吊者”,如今算得上是整个联盟里实力最大的一支宗教力量,沈沛偶尔听刘美人说起,就连白梦人中,也有不少自称悬吊者的信徒,奢望自己数十年的生命能被温柔相待。
只是沈沛没想到,朱颜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看过穆槿的档案,穆槿本人是没有宗教信仰的。单凭一条项链,也不能绝对断定朱颜也是悬吊者中的一员。如今地下世界局势扑朔迷离,越来越多的外部入侵,小规模的内乱以及一个世纪以来渐渐浮出的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神秘事件,让更多的人开始寻求宗教的庇护。但沈沛直觉地主动规避着这些,也不希望身边的人涉及其中的任何一支势力。
看穆槿的反应,应该对悬吊者没有什么认识。如果朱颜信仰坚定,必然会对穆槿传道,由此可以推测,朱颜对此的认识应该也在可有可无之间。不管怎么说,这并不是沈沛担心的范围,他也无意提醒穆槿。
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条项链而已。
现在沈沛更关注的,是所谓的新年舞会。
关于这一点,他向穆槿撒了谎。事实上,他非但听说过,并以抓住这个机会为目标,暗中用力促进着。舞会是接触军部高层最直接也最正当的途径之一。能有机会混进去,便能站在更高的地方,打听到更多的情报。
根据穆槿提到的信息,北区分部有资格参加舞会的只有队长郑白衣和叶梦。郑白衣是不可替代的,而叶梦是陶夭的药剂师,也算是郑白衣的心腹。要想参加舞会,便要想办法得到郑白衣的信任。
然而前阵子发生了不少事,加上郑白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完全信任自己,如此一来更是难上加难。
沈沛回到宿舍坐在桌前,空空荡荡的桌子上只有摘下来的那只手表。他百无聊赖地用食指拨弄着表带,陷入沉思。
*
年底向来是基地最混乱的一段时间,无论哪里都一样。在北美留学的时候,沈沛也通常是和秦暮歌一起在这个时候泡在实验室里忙得晕头转向。这是他回到东亚大陆的第一个新年,一切都显得熟悉又陌生。
郑白衣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晚饭之前,来到沈沛的实验室。那时沈沛正埋头在王牙牙的训练数据中做着图像对比,完全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是郑白衣先打破了沉默:“很忙吗?”
安静的实验室里突然响起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是很摧残人心灵的恐怖事件。沈沛猛地抬头,吓得一脸苍白,顶着一头被揉得乱七八糟朝天竖起的头发,配合着连续一个礼拜熬夜加班挂在脸上的黑眼圈,显得十分憔悴,仿佛一只受惊的雏鸟,看得郑白衣也于心不忍了起来。
“有事吗队长?”沈沛问着,声音虚浮,气若游丝,不知道这一整天来没来得及吃饭。
“咳,是有点事想要拜托你。”郑白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看,这不是快到年底了吗……”
“放心吧队长,我负责的三个驾驶员的全年数据报告肯定准时交到陆组长那里。”
“哦,好啊,辛苦了,我不是说这个事儿……”
“哦我知道了,放心吧队长,和实验组的对接总结我明天就能写完了。”
“嗯,很好啊,但是我说的也不是这个事儿……”
“那就对不起了队长,上次和陆组长说的那篇王牙牙的研究报告我还没写完,年前肯定发不出来了,一个是数据太少,一个是我实在写不动了。”
“哦,没关系没关系,年后再写完全没问题。沈沛,我是想说……”
“队长,你怎么吞吞吐吐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郑白衣咳了一下:“那啥,今年这不你来了么,大家的工作都轻松了不少,毕竟能者多劳嘛哈哈哈,明天能不能替叶梦值一天班?最多三天不会让你撑更久的。”
沈沛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着对方:“啥意思?”
“明天我要带叶梦出个差,年底中央市会有活动,基地队长都会参加。叶梦是陶夭的药剂师,她走了,万一陶夭出任务,还得麻烦你帮忙负责一下啊。”郑白衣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毕竟年底了,再折损更多的药剂师,影响不太好啊你说对吧。”
沈沛没说话,挂着两个浓重黑眼圈的眼睛盯着郑白衣,一动不动。
郑白衣被他盯得有些发麻:“不同意吗?”
“……队长,移情别恋可不行啊。”沈沛幽幽地说,“全队都知道你暗恋副队长,结果却和暗恋对象的闺蜜搞到一起去了,这舆论影响多不好,你也得为副队长考虑考虑对不。”
“胡说什么呢你!”郑白衣生气中夹着点儿不好意思,“我和谁乱搞了我!我带叶梦参加舞会不是一年两年了,光明正大的谁会说什么!”
“哇……副队长真有气度,我对她更尊敬了。”
“越扯越远了你!我和叶梦是清白的我告诉你,我们就是普通的,普通的同事关系!”
“我懂,我懂。”沈沛朝郑白衣挤着眼睛。“放心吧队长,我替你们盯着,大家都是男人嘛我懂的。”
“你什么都不懂!”郑白衣的脸涨得微微发红,“我告诉你,你可别和陶夭瞎说,你这张嘴我知道,黑的能说成白的。”
“那你需要我帮你把黑的说成白的吗?”
“我不黑!不用你往白描!”
“好的队长,我懂。”
“你根本不懂!”
“好的队长,那我就什么都不懂。”
“你……”郑白衣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他看着沈沛一脸“我了然”的表情,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愤愤离去。
沈沛看着被用力摔上的门,伸了个懒腰,微微笑了一下。
郑白衣可以么,自己话逼到这个份上,他还能一点信息都不露地全身而退。沈沛若有所思地想着,把耳朵上架着的圆珠笔拿下来叼在嘴里。虽然气急败坏的样子半真半假,但确实是个有两把刷子的从政者,在中央市舞会那种地方,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必须要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才行,他想。
*
第二天一早,沈沛便抱着厚厚一沓总结报告往实验组走。他在实验室整整一晚没睡,熬了通宵才写完,澡也没顾得上洗,身上的白大褂也皱皱巴巴。报告交到邵辞手中时,对方惊讶地低头看着他:“你这是被什么深山老妖吸干了阳气吗?怎么像个人干一样?”
沈沛连还嘴的力气都没有:“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早上。”邵辞说,“我还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一晚上没睡。”沈沛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回实验室了,还能眯上一个小时。”
“你得锻炼身体啊!”邵辞在后面喊着,“再不运动,你这小身板就废了你知道不!”
回医疗组的路上,刚好撞见陶夭正往食堂走。沈沛提起精神,叫住了她:“副队长!”
陶夭回过头,见是沈沛,停下了脚步:“有事?”
她穿着一身作训服,头发被汗打得透湿,显然是刚刚结束了体能训练。沈沛迅速打量了一下,简直不敢想象她几点就起来开始训练了。王牙牙要以她为榜样,真是差得远了。
“队长昨天说让我从今天开始做你的临时药剂师,三天。”沈沛说,“方便的话,要不要抽时间提前做一下适配?”
“不用了。”陶夭撩了撩湿漉漉的短发。“既然你和大多数人都能达到百分之六十的适配率,和我应该也不差,不浪费时间了,我相信你。”
没等沈沛再说什么,她转身便走了。
沈沛站在原地,看着她挺拔的背影和坚定有力的步伐,心中感叹队长真是给自己挑了个超高难度的暗恋对象,这么强硬的一位女性,不是郑白衣那个段位能拿得下来的。
当天晚些时候,沈沛的心碎了。
他亲眼目睹医疗组女神叶梦穿着一袭玫瑰红的低胸晚礼服,如云长发挽成云鬓露出精致锁骨,颈间一条钻石项链衬得华光溢彩,裙尾曳地就这么款款走进了自己的实验室,他还以为自己熬夜太久脑子已经坏掉出现了幻觉,要不就是自己其实已经睡着了开始做梦。
然而那并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美梦里不应该有一个心仪的美女来和自己谈论工作,但叶梦确确实实是来和沈沛交接工作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修长手指间还捏着一块移动硬盘,外加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哪儿有美梦是这么做的,沈沛想哭。
但他忍住没哭。他是个坚强稳重成熟内敛的男人。就算已经两天没洗澡,头发炸得像鸡窝,眼袋已经掉到了下巴上,黑眼圈跟被人打了一样,衣服皱得像流浪汉一样,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也忘了刮,但他依然拿出一副流落民间的落难王子的气势,磕磕绊绊地站起来。
没办法,坐着看报告太久,腿麻了。
“有事吗?”他问。
叶梦笑了一下,涂着浅色唇彩的嘴唇像饱满的樱桃:“这是陶夭平时的训练数据,这个硬盘里是她最近几次实战的数据和图谱,后面还有我做的一篇分析报告,你可以看一下作为参考。”
沈沛接过资料放在桌上,心想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开场白,让我想想怎么样抓住这次珍贵的机会给你留下好印象。
“谢谢你啊。”他说,“放心吧,我会好好负责副队长的。”
“应该是我谢谢你呀。”叶梦拍了拍沈沛的肩膀,“你真是个好人。”
沈沛的脸一下就垮下来了。虽然由于连续加班他的脸早就已经垮掉了,再垮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区别,但他内心是很愤恨的。他想这是什么意思,自己还什么都没表示呢就先收到一张好人卡,做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没有这个道理吧。
他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刚想再说什么,就看实验室的门又被哪个不长眼的挨千刀的家伙给推开了。
如果小孟敢在这个时候进来坏事,我就扣他年终奖。沈沛狠狠地想着,看着进来的那个人,心瞬间沉了下去。
当然不是小孟。挨千刀的家伙是郑白衣。别看郑白衣平时为人低调温和,穿着队服也看不出什么,没想到大招都留到今天了,那定制礼服穿得腰是腰腿是腿的,还做了个发型抹了个发胶,估计还敷了面膜打了粉底,不然皮肤不可能这么好,看着不可能这么神采奕奕。
沈沛感觉自己吃了整整一吨柠檬。
一边是郑白衣那样的,一边是自己这样的,只要叶梦此时此刻眼睛没瞎,高下立见么这不是。
他也不想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生不逢时身不由己此仇不报非君子。
郑白衣扫了一眼这个大环境心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走到叶梦身边,嘴上问着她眼睛却盯着沈沛:“工作交接得怎么样了?”
“已经说完了。”叶梦说着,朝沈沛笑着点点头,“沈沛人很好,他负责陶夭我很放心。”
用得着发两张卡吗!沈沛在心里咆哮。但他很有涵养地也笑着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那就好。”郑白衣微微架起胳膊,当着沈沛的面让叶梦挽着自己。“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走了啊。”
“慢走,慢走。”沈沛笑容可掬地送那二位出了门,扭头抄起报告就想往地上摔了泄愤,后来想想报告也是自己熬了通宵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于是作罢。
*
当晚七点,郑白衣一行人抵达中央市第一区政府中心大楼宴会厅,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东亚大陆各个基地的负责人也都在此,大家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决口不谈日渐出现分裂端倪的联盟局势。
同一时间,沈沛吃完晚饭,被穆槿拉着和双胞胎回宿舍打了一会儿对战游戏,穆槿沈沛一队,双胞胎另一队,沈沛队惨败。
当晚八点,联盟东亚大陆主席发表致辞完毕,郑白衣在叶梦陪同下与政商两界要员虚与委蛇地应和着,由于是最接近中央市的北区分部的队长,更多的质询伴随着更深的话术目标精准地投向郑白衣,他滴水不漏地回应着,既不声张成就,也不提及过失。
同一时间,沈沛自己回到实验室,顺路打了一份夜宵,坐在桌前继续和年终报告死磕。
当晚九点,郑白衣和叶梦与基地最大的民间资助方应酬结束后,回到主宴会厅,另外两个基地队长围了过来,试探着北区分部的立场,郑白衣喝下第三杯香槟,尽可能长地拖延着时间,并未给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同一时间,沈沛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办公桌前睡得口水滴在桌子上。小孟悄悄走进来,为他披了条毛毯。
当晚十点,主席致辞结束晚宴。郑白衣和叶梦走出宴会厅,却在政府中心大楼门口被人拦下。对方出示了联盟总部证件之后,对其进行了迅速的搜身检查,将二人带进车中送至一区一处秘密别墅中,实行隔离软禁。
同一时间,北区分部基地上空响起警报,二号门遇袭,副队长陶夭迅速备战。
沈沛冲出实验室时,毛毯上还有余温。打回来的夜宵饭盒还在桌上,一口都没来得及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