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人把沈沛从密封舱里扶起来时,他全身尚且处在被烈焰灼烧般的痛苦中,因此动作显得笨重迟缓。刘美人一边帮他站起来一边说:“我要是早知道你搞这么大,我就回家等着了。”
沈沛反而惊讶:“你没走啊?”
他抬手看了看表,距离他答应“白鱼”,进入密封舱中进行献祭仪式,已经过去将近五个小时。
身体还没有完全适应这份陌生的痛苦,不同于精神同调带来的伤害,这痛苦更细密也更广泛。
刘美人说:“是我把你介绍进来的,我当然得等着你了。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要是像我刚刚经历的那么好的东西,我今天还是不看了。”沈沛每走一步路都要倒吸一口凉气忍受疼痛,“我,我怕我会哭。”
“你就不想试试吗?”刘美人难得严肃起来,“在’白鱼’实现了你的愿望之后?”
沈沛看着他,半晌,他问:“怎么试?”
“白鱼”说,他的愿望是成为骑士。“白鱼”也说,她会帮他实现愿望。
人机适配率为零的人,要经历过怎样的改变,才能成为骑士?在沈沛这些年的求学过程中,他早已无数次地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精神刺激不行,模拟切割不行,注射致幻剂,致敏剂,甚至在黑市里交易了一级违禁药品,冒着生命危险服用下去,在地狱走了无数遭,依然没有任何效果。
沈沛早就知道,没有人能帮自己实现什么愿望。如果连他自己的能力都无法倚靠,那么他便不会相信任何人可以做到。
刘美人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他将沈沛的胳膊架在肩上,扶着他做出密室,沿着狭窄的楼梯继续下行。长廊的吊顶嵌着光线幽暗的节能灯,台阶变成了金属板,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刺耳的尖鸣。
不知走了多久。向下的台阶似乎永无尽头,没有电梯也没有其他代步装置,刘美人就这样扶着沈沛慢慢走着,空气中只有金属与灰尘混在一起的锈味。
这气味就像血,像新鲜的尸体开膛破肚,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
终于,在漫长的下行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面前时一座空旷的广场,地板和墙壁都由金属浇筑而成,在惨白的节能灯光照射下森森地反着冷光。“白鱼”已经提前等在那里了。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袭白色长衣衬得她没有丝毫人类的气息,更像一株植物,沐光而生,现在已经死去。
见二人走近,“白鱼”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巨大的轰鸣声随着她这细微的动作乍然而起,沉重的齿轮转动着,偌大的广场里,正中央的地板缓缓降落,再升起时,沈沛睁大了眼睛。
一台实战用标准型号的机甲在金属广场的正中央,在“白鱼”的身后徐徐而升。通身银白,泛着刺目的寒光。它的胸口没有图腾也没有编号,不从属于任何一个基地。
刘美人看着沈沛的神情,得意地笑了。
“是白梦私自研发生产的,这样的机甲不止一台。”他说。
“私用机甲……是会被判极刑的啊。”沈沛嚅嗫着,缓缓说道。
在人类逃到地下之初,尚有民用机甲,与联盟正规军一起,守护尚处于无比脆弱阶段的地下世界。地下纪元20年,为保证地下世界的秩序与和平,联盟立法,正式废除民用机甲的生产与使用。35年,立法推动的进一步完善,规定私自研发制造民用机甲相关人员,均处以极刑。
是不同于死刑的刑法。犯人被束缚在铁椅上,被注射进足以致命剂量的致敏剂,接下来,行刑人员会在监控室里等待,等待犯人被剧烈的痛苦撕扯,直至死亡。
这些都是沈沛出生前很久的事,久到现在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被联盟守卫着安稳人生的日子,早已不去在意当初那些惨死的人们。
刘美人冷笑一声:“涉及私用机甲的相关人员,无论涉及程度,都会被判极刑。谁会用自己的命去告发?在白梦里,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白梦为什么会制造机甲?”沈沛看着他。
“当然是因为,我们想这样做咯。”刘美人松开一直架着沈沛的手,走到白鱼身边,指了指身后那银色的巨人。“我们不缺钱,沈沛,也不缺技术人员,更不缺与联盟军部上层联结的关系网——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我们想。”
“包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沈沛说,“驾驶机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刘美人叹了口气。
“我们只是有制造机甲的能力,但我们缺乏可以和它适配合格的人,就像联盟一样。”他说着,眼神难得和缓下去,闪烁着难以明辨的情绪。“我的适配率不到百分之三十,其他大多数的人也和我一样。我们不只是想看更大的世界,沈沛,我们只是不想,把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别人的手上。”
沈沛没有再问下去。
他直觉地感查到,刘美人说了比他预想中更多的话。把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别人的手上?这样的话不应该是生活在第二区的后代们讲出来的。这群从小生活在特权世界中,将普通人一生无法企及的梦想当做日常生活的年轻一代的人们,不应该仅仅只是为了这样天真单纯的理由而聚集到一起。
冒着被处以极刑的风险去做这些事,刘美人说过,这样规模的机甲,不止一台。
就算他们都是军部高层的后代,也不至于蠢到用自己的生命和家人的前途去试探这样危险的领域。
至于“白鱼”,沈沛的目光未变,只用余光自己审视着站在另一边的那个神秘高大的女人。
他们因为白鱼的神迹而集合在一起,白鱼代表了这地下世界所有未曾得知真相的神秘事物的一隅——白梦人到底掌握了什么样的秘密,这力量足够强大到他们会做这样疯狂的事?
在沈沛心跳频率都没有发生变化的,习惯性压抑住自己所有外泄情绪的状况下,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判断,将带领自己走向无比接近真相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所以……也带我来实验?”
“我们在北美的时候,你曾和我说过,相比药剂师,你更想成为驾驶员。”刘美人说。
“这是当然的啊。”沈沛挑眉,“更高的地位,哪怕平级也会拥有更高的特权。药剂师说起来好听,不过是为了驾驶员铺路的散热器罢了。你知道药剂师和驾驶员的死亡比率是多少吗?数量悬殊得惊人——杀死人最多的并不是外面的怪物,而是人。”
刘美人微微勾起嘴角:“这就是我让你加入的理由。”
他拉起沈沛的手,扯着他走向那银色的巨人。升降台静静悬浮在他们身后,刘美人推了一把沈沛的后背,顺着这股力量,沈沛站在了升降台上。
地面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沈沛转过身,看着越来越近的驾驶舱。
这只属于驾驶员的殊荣,这象征着梦想,光辉,荣誉,牺牲与死亡的方寸之地。这银色的机甲像静默的骑士,穿着铠甲带着头盔,手执长剑威严矗立。
驾驶舱盖悄无声息地滑开,沈沛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几乎可以和北区分部匹敌的技术设备和指令操控设施,距离上一次沈沛正式走进驾驶舱里,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
八年的时间里,沈沛从什么都不懂的预备役新人到精英药剂师,从孤儿院走出来的少年到学成回来的研究员,从身无分文到可以买下他想要的所有东西,从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天真到早已习惯隐藏情绪成下意识,这条路他走了很久。
从孤儿院走到中央市,从第七区走到第一区,前路漫漫,但他从未停下脚步。
已经看过许多个驾驶员走上过那个熟悉的位置了,多到沈沛闭上眼睛就能模拟出每一步精确的细节。同样地,他熟练地走上连接台,像往自己身上插与驾驶员同调的管子那样轻车熟路地连接着这庞大机器与自己身体的对接。
AI提示不停地响着。
驾驶员已入舱。
驾驶员就位。
神经联结完成。
机体无损,氧气储备正常。
第一次启动准备就绪。
“启动。”沈沛清晰地下达了指令。
巨大的威压如海啸般瞬间吞噬了沈沛的意识。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压力了。距离上次沈沛给自己用药,私自坐上人机同调台,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那一次的实验,险些对沈沛的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永久损伤,让他不得不修整了很久。而这一次,不同于人机适配台的压力,人与机甲直接进行链接的压力以数十倍增长,沈沛不得不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抵抗这股威压。
AI始终保持着静默,没有提示音,也没有警告音。
这漫长的静默另沈沛绝望,再一次地,熟悉的绝望。
机器没有反应,同调数值甚至没有发生哪怕一丝微不可查的跳动。
沈沛坚持了二十分钟。整整二十分钟,忍受着刚刚完成献祭的身体疼痛和人机链接的精神痛楚,这双重的痛苦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意外的变化,深渊始终是深渊,并不打算网开一面。
终于,他放弃了。他走出驾驶舱,随着升降台重新回到地面。
“没有用。”沈沛看着刘美人,惨然一笑,“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不出刘美人是否比他更失望,他只是走到沈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开点。”他安慰道,“我们很多人都不行,命定如此,也是没有办法。”
沈沛勉强撑着精神维持着笑意:“我以为……真的会有奇迹。”
“没有那么容易。”刘美人捏着他的肩膀,“我们只能拼尽全力,祈求能够摸一摸奇迹的光芒罢了。”
始终沉默的“白鱼”这时走到沈沛身边,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朝刘美人说:“你先出去。”
刘美人看了眼“白鱼”,又朝沈沛点点头,离开了。
身高超过两米的“白鱼”站在沈沛身边,如树枝一样的手毫无温度,冰冷湿润的触感几乎能够透过衣服渗透进皮肤里,她说:“为什么撒谎?”
沈沛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依然看着刘美人离开的方向,那入口处的门已经封死了,变成了一堵平滑的钢墙。
“你说什么?”他问。
“白鱼”跨出一步,与沈沛面对面站着,低头看着他的眼睛。
“你根本没有相信过奇迹,也知道这一次的献祭并不会成功,为什么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
沈沛回应着“白鱼”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嘴角依然保持着淡淡的笑意。但他的身上在发冷,体温随着“白鱼”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冰凉的温度慢慢冷了下去,被那样泛着金属光泽,不属于人类的金眼盯着,很容易产生一种自己是猎物的错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审视着对方,就像对方审视自己一样。
“你已经在自己身上做过无数次试验了,对吗?”“白鱼”的声音像是陈旧的剑锋擦过地面,带着令人不安的尖锐,缓慢的语速像在草丛中蜿蜒的蛇。“你知道,换血改变不了现状,和之前无数次一样。”
“是吗?”沈沛笑着说,“你很懂医学嘛,以前也是干这个的?”
“白鱼”没有继续说话。她抬起另外一只手,放在沈沛另一侧的肩膀上。惨白的手在节能灯的照射下几乎透明,阴冷湿润的触感像蛇爬过皮肤。渐渐地,那两只手发生了异变——手背上生出了更多的触手,银白色的细长的触手像蚯蚓一样沿着沈沛的脖子缓缓爬行,穿过他的头发,贴着他的头皮继续蠕动。
直到这水尸一样的触感蔓延到整个头部,沈沛的目光都没有动摇过一瞬。
他盯着“白鱼”金色的眼睛,等待着下一步的动作。令人不快的触感几乎传递到全身,他的呼吸很缓慢,站得很稳。
就在沈沛开始习惯这令人不安的触感时,“白鱼”算好时机般,再次开口。
“梁辰……是谁?”
像是一块悬在崖边已经几万年的巨石终于坠落进海里,沈沛的心也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