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决定引沈沛加入白梦之前,刘美人不是没有做过调查。仅仅依靠在北美那几年一起吃喝玩乐积累下来的了解,他只觉得沈沛是个和自己没什么两样的纨绔子弟罢了。后来知道他在联盟军部效力,也一度以为他是军部高官的后代,直到有一天他问沈沛,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沈沛的表情看上去像一支脆弱的花瓶,又像秋日的落叶,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平静地告诉刘美人,他是个孤儿。
刘美人想象不出在孤儿院生活的样子,沈沛也并没有多说。但从此以后刘美人对沈沛的印象开始转变,从一开始把他当做同类,到把他划出了这个圈子。
只是一个一心想往上爬的普通人罢了,或许,比普通人更能干一点。
是非常理想的控制对象,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又有着巨大的欲望。
他看过沈沛的履历,漂亮得像是范本,没有一点瑕疵。一个没有经历过多少世故沧桑诱惑的年轻人,和刘美人一起习惯沉溺在声色犬马之中。后来,刘美人先行回国,正式和白梦推荐了沈沛。
通过整整半年的暗中观察,白梦在北美和东亚北区分部分散的网络,同意了刘美人的引荐申请。
现在,他等在外面,那扇没有一丝缝隙的钢门之后,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丝毫不关心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又过了不久,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沈沛面色如常地走出来,和自己打了个招呼。
“还等着我呢?”
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沈沛的嘴角带着不辨情绪的浅笑。
刘美人走过去,亲昵地勾住他的肩膀:“都说了会等你到最后嘛,你们在里面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沈沛笑着,叹了口气,“她说,我是个孤儿,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她的。介绍你加入之前,他们问过我你的身世,毕竟你也看到了,里面有那么大一个家伙,总要先问问清楚的。”
沈沛松了口气,释然地笑出声:“那我就放心了——我以为’白鱼’真的有超能力呢。”
他也抬起手,亲昵地勾着刘美人的肩膀,一起沿着盘旋的楼梯往上走去。
钢门的另一边,偌大的封闭广场中央,在银白色机甲目之所及之处,“白鱼”躺在地上,脖颈处的大动脉被利器精确地割断,银白色的血喷溅成诡异的形状,金色的眼睛无神地盯着上方的虚空。
沈沛问刘美人:“你们是怎么找到’白鱼’的?她真的是被白鱼碰触过的人吗?”
刘美人耸耸肩:“其实谁都没法儿确定。最开始她是被谁找出来的,我也不太清楚。白梦比你我以为的存在时间更长——我倒没觉得她除了长相之外,有什么特别之处。其实现在白梦里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觉得她只是个符号罢了,我们对她为领袖,不过是推个替死鬼出来罢了。”
“她没有什么亲人之类的?”
“没有,据说一开始就是个孤儿。”刘美人拍拍沈沛的肩膀,“我这么说你别多心啊,我觉得她就是白梦的创立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唬人的广告模特。”
“这样啊。”沈沛想了想,“那献祭仪式,是谁决定选择的?”
“科学呗。”刘美人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们对你的调查已经差不多半年了,根据你的工作内容,体能,性格等等综合判断,推算出最适合你的献祭仪式,然后托’白鱼’的口说出来罢了。”
沈沛气得狠狠打了一下刘美人的后背:“我当你是朋友,你就这么对我?啊?你知道换血多疼吗,你知道吗!”
他气不过,又用脚踹着:“你告诉我!你当初怎么加入的!说实话!”
刘美人大笑着躲着沈沛的脚:“哎哟,你别生气,我当初多花了点儿钱,割破手指滴到酒里喝了就过了。”
沈沛气得要骂人:“我祝你得性病啊!”
刘美人笑得喘不过气,安慰道:“行行行,我得病我得病。谁知道你这么认真啊!’白鱼’后来怎么和你说的就让你同意了?”
“她说我这个条件,想当大官太难了,药剂师哪儿有驾驶员升职快,又是个孤儿,血统不好,必须换血。”沈沛说,“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白梦就是个传销窝点,一群骗子。”
“我们可不是骗子。”刘美人不高兴,“以后你就知道了。”
银色的血像有生命的水银,在冰冷的地板上蠕动着,顺着喷出的方向逆流而上,又像蛇回到自己的窠臼,重新爬回进“白鱼”的伤口里。
精准的外科创口随着血液的全部回流而愈合,看不出一点痕迹。接着,死去的“白鱼”重新站了起来。
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抚摸着伤口的位置,伸出的触手钻进苍白的皮肤下面,挖出了一颗微型传感器。
她把传感器扔在地上,踩碎了。
于此同时,沈沛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十五分钟。距离他杀死“白鱼”,到传感器被破坏,一共十五分钟。
刘美人和“白鱼”,又或者白梦和“白鱼”,有一方在撒谎。
等到他们沿原路返回,穿过华丽的花园和阴暗的集会厅,又穿过长长的金色的长廊,重新回到他们约定见面的地方时,时间已经将近早上六点。其他的白梦人早已散去,刘美人在酒吧面前同沈沛告别。
“下次集会的时间,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我不一定能来。”沈沛翻了个白眼,“工作太忙了,当不成驾驶员只能好好做药剂师。”
刘美人朝他挥了挥手:“小心眼,下次见!”
整个中央市的第一层地灯已经亮起来了,模拟晨光的微凉的白色,在这恒温的地底世界里竟然也能显示出一丝萧瑟的意味。然而沈沛的心情却很好,他沿着防火楼梯慢慢走着,独自享受这整座城市难得安静的片刻。
让他决定加入白梦的,既不是虚无缥缈的成为驾驶员的梦想,也不是受到了“白鱼”超现实能力的蛊惑——从他跟着刘美人走下通往花园的楼梯,看着越来越多的白梦人摘下帽子露出面容的那一刻起,沈沛就已经决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比他想象中数量更多的第二区居民,军部高官的后代,掌握着整个中央市,甚至整个东亚北区权力蛋糕的年轻人——他需要让自己融入进去,只有这样,他才能掌握更多的信息。
距离梁辰的死,已经过去整整十年。这无比漫长的十年里,沈沛从未终止过他的调查,然而迷雾重重,他只有走得更高,才能看到更多的真相,就像孤儿院院长说的那样。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重“白鱼”承诺他视线愿望的诱惑,他早就心意已决,刀山火海也会答应淌过去的。
他清楚自己的价值,根据刘美人透露的信息,他隐约也能推断出白梦需要自己的目的。他的价值只有在他活着的时候才能发挥到最大,因此他并不介意自己被利用。
被利用说明自己还有用,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沈沛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至于刺杀“白鱼”——沈沛承认,这是在他预料之外的,十分大胆的一步棋。
或许是“白鱼”伸向他脑后的触手像他透露出了更多的信息——通过那阴尸一般的触感,沈沛不仅再被对方读取信息,他也在尝试感受“白鱼”的目的。
也许是整个仪式中出现的违和感,也许是“白鱼”对自己说话时的语气,也许是刘美人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的笑容,这些综合的信息让沈沛下意识地做出了某种推断,这种推断在“白鱼”提起梁辰的名字时得到了证实。
“白鱼”和白梦,存在着某种割裂的,畸形的关系。而沈沛习惯性携带的手术刀,试图尝试割取下一些样本,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人质,献给这个秘密,融入进这拉扯的力量之中。
这条路最终通向何方,沈沛并不知道,但他知道,目前为止,自己尚且能够好好地活着,这就已经足够。
第二层地灯也亮了起来,整个城市即将被唤醒。沈沛又踏下一阶楼梯,在墙体的拐角处,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高的身形,黑色的短发,红色的外套,在冷硬的机械晨光中燃烧着,向一团移动的火。
沈沛睁大眼睛,毫不犹豫地,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朝那团火跑了过去。
“你!”沈沛跑到对方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干燥,很有力量。他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喊出那个名字。
穿红色外套的青年转过头:“好久不见。”
是方卿,北区分部七号门的驾驶员。
在沈沛初到基地时,郑白衣为他接风洗尘,他在一片朦胧的醉意里踏上慢无尽头的星河,又在星河的尽头遇到了那个穿着红衣,缩在角落无声哭泣的骑士。
后来的那些日子里,沈沛再没有见过他。被刻意隔离的七号门的守卫者,唯一一扇通向地面的门,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被人们刻意丢进遗忘的角落里。
“你怎么在这里?”看清对方面容后,沈沛松开了手。
方卿眨眨眼睛:“因为,我也是白梦的成员啊。”
没等沈沛反应过来,他继续说:“我是等你和刘美人出来以后才离开的。毕竟同事一场,总要看你没事才放心。”
从见到刘美人,到答应加入白梦,沈沛几乎算好了每一步,唯独没有算出现在这种情况。
他张大嘴巴打量着方卿:“你?白梦?你???白梦?????”
方卿皱着眉,几乎带着点怜悯的神情:“你很奇怪啊,一直都是镇定自若的样子,怎么现在像个白痴?”
沈沛合上下巴:“你怎么会加入白梦?谁拉你进来的?”
“是我自己主动加入的。”他毫无波动地说着,看了眼呆立在原地的沈沛,“走吧,我的车停在楼下,我带你回基地。”
沈沛跟在方卿身后走着,嘴上没停:“你怎么会想要加入白梦?”
“我为什么告诉你?”
“你不能告诉我吗,我们是同事,现在又都是白梦人,也算熟悉了吧?”
“那你知道我生日是几号吗?”
“呃……”
“那算什么熟悉。”
“那你和我聊聊天,我们互相熟悉一下呗,我生日四月四号的,白羊座A型血今年二十五。”
“我不想和你熟悉。”
“不要这样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回去要一个多小时呢,不聊天多尴尬啊。”
“我习惯了。”
“你已经习惯无论怎么样都不和别人说话吗?”
“对,习惯了。”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在和我说话。”
“你好烦。”方卿拉开车门,瞪着沈沛,“我改主意了,你自己打车回去吧,我不载你了。”
沈沛早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在副驾上扣上安全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无赖。
“走吧。”他说,“我不说话了,我保证。”
方卿开车的风格和他本人看上去的样子一点都不匹配。如果说穆槿开车是四平八稳,能给乘客十分安心的享受,那么方卿开车就是让人无时无刻不出在一种心惊肉跳,随时想要更新遗嘱的状态。沈沛觉得方卿是把这辆跑车开出了一种驾驶机甲与五级入侵种激战时的感觉,让他提前体验了一把驾驶员在实战中刺激的感觉。
他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透露出紧张和绝望,在车厢里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中,沈沛朝方卿吼着:“你能开慢点儿吗!”
“这还算快吗!”方卿回吼着,“我还没加速呢!”
“不然还是我来开吧!”沈沛强忍着想吐的感觉,“求求你了!”
“闭嘴!”方卿一踩油门,车几乎是被甩出了中央市外围的城墙,“不然给你扔高速上!”
“你让我下车吧!我自己打车回去!求你了!”
“不行!”
沈沛都快哭出来了:“你平时积攒了很多压力吧!你的药剂师是谁啊!我让他给你疏导疏导啊!实在不行我帮你疏导!你好好开车行吗!”
“你习惯就好了!”
“我习惯不了啊!”
“胆小鬼!”
“我就是胆小鬼!不行吗!”
沈沛原本的计划,是打算蹭上方卿的车,在这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里,足够他套出一些有用的情报。根据他对方卿的第一印象,他以为对方应该是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因承受了过于沉重的责任压力而容易崩溃的脆弱的年轻人,对这样的人沈沛最有研究了,拉进关系应该不难。
但是没想到方卿是个外表脆弱内心暴虐的青年,一个甩尾漂移着冲上环路,还一边跟着重金属的鼓点不停加速。沈沛自问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虽没吃过什么大苦,大风大浪也算见过不少,但是他第一次,觉得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一种随时都会死的危机感笼罩着他,让他一个屁都不敢放,生怕惹得方卿分心,自己这条命就断送了。
中央市到北区分部基地,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方卿四十分钟就开到了。在停车场完成了最后一个潇洒的甩尾停车,方卿浑身轻松地打开车门下了车,伸了个懒腰。
“还好吧?”他扭过头问沈沛。
沈沛几乎是跪着下的车,扶着车门喘了好几口粗气,勉强把吐意压了下去。
“你,你,你……”他哆嗦着一只手指着方卿,“你,你等会儿,我,我要好好和你聊聊。”
“没空。”方卿扭头就走。
沈沛拖着尚在颤抖的双腿追了上去:“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讲。”
“你憋着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也算生死之交了吧。”
“那是你没出息。”
“你这人……”沈沛气得翻白眼,“你是个坏人。”
方卿笑出了声:“算啦,看你这么可怜,我就和你聊聊吧。不过不能太久,被别人发现了不太好。”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一阵警报声打断。
一级警报回响在整个北区分部的上空,七号门遭遇攻击,驾驶员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方卿嘴角的笑意甚至还没有完全消失。他看了沈沛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向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