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上
能看见这个季节
黄叶落尽
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颤抖的枯枝上
荒废歌坛
鸟儿曾在那里欢唱
在我身上
你会看到时日暮光
日落后消失在西方……”
-
这是郑白衣总听陶夭唱起的一首歌,带着点萧索意味的小歌,从她口中唱出,就染上了些温暖的气息。
陶夭有极好的一副嗓子,唱起歌来总是清越柔缓。她在他们一同上学的路上唱歌,在他们一同回家的路上唱歌,在她兴致很高,十分开心的时候唱歌,在郑白衣情绪最低落的时候,为了安慰他而唱歌。
每次一听到陶夭的歌声,郑白衣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像阳光透过阴云洒下金光,再之后就是碧空万里和光芒万丈。
没有什么困难是跨不过去的,没有什么艰难的境地,是破不开的迷局。
这是陶夭总唱起的一首小歌,她总是唱着唱着就去做了别的事,又或者唱到一半又想出了什么别的新奇点子,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因此,郑白衣总是没机会听到这首歌的后半段。
那段时光像前尘过往,很久很久以前的一点光,距离现在太遥远,已经模糊不清。陶夭已经很久没有唱过歌,就像郑白衣几乎已经忘了她上一次无忧无虑的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那个总是绕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女孩是在什么时候死去的,他们两个人都不记得了。
后来郑白衣再让陶夭唱歌,总会换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盯得他心惊胆战,仿佛刚刚提出的是个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请求。于是他也便识趣地闭上嘴,不再挑战自己这位副队长的威严。
那首小歌的后半段,他一直没有机会听到。
-
从北美回来的第十天,郑白衣一早出现在办公室,脸上难掩疲惫之色。没人知道这十天里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在他生命这最后的十天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在整个基地尚未苏醒的清晨出现办公室里,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的制服。冒出的胡茬被仔仔细细地清理干净了,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他环视这个属于自己整整七年的队长办公室,依然是一副乱糟糟的样子。他离开的这十天里,陶夭原封不动地为他保留着这里每一寸东西的位置,不允许任何人碰触整理。
陶夭站在办公桌前,迎接着她的队长。
“不能更久了吗?”她问,语气依然冰冷平淡,几乎没有情绪。
“已经很久了。”郑白衣笑。他看着这七年来积攒下的一切痕迹,又道,“不能更久了。”?他看着陶夭,眼角略微下垂的那双圆眼睛里还是和善的,没有一丝一毫侵犯性的柔软的目光。
“今天过后,你就是这个基地的队长了。”他说,“以后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陶夭叹了口气。她说:“要不要去看日出?”
说是日出,不过是虚拟的天光自穹顶的一侧慢慢亮起,直到覆盖整个环绕模拟投影的天空。他们乘电梯往下,穿过整个停泊区,在跃环高速的入口处停下,又穿过一道小门,那后面是广阔的天台。
站在这里,几乎可以俯视整个地下城。荒野和工厂,公路旅人都在他们脚下,头顶是蒙蒙亮的穹顶。他们一路无话,在这生命重叠的最后一天,他们默默无言。
该说的想说的,不必说出口,互相都知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郑白衣搭着栏杆,看着远处愈发明亮的天光,轻轻道:“生日快乐。”
陶夭冷笑一声,站在他身旁,像往常无数次一样,同他一起看着那逐渐亮起的白光。
“亏你还记得。”她说,“刚好挑在我生日这天……真有你的。”
“世事难料。”郑白衣好脾气地笑着,“之前的生日都是我陪你过的,以后……”
他顿了顿,说:“抱歉。”
“不必。”陶夭淡淡地,想了想,又道:“记得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的事吗?”
“啊,我带你逃课出去看电影,后来被骂惨了呢。”郑白衣笑出声,表情愈发柔和下去,彻底陷入回忆里。“班主任只骂了我,为什么啊?”
“我学习成绩好啊。”
“那倒是的。”郑白衣叹了口气。
“我们看的那一场电影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上映半年前你就念叨着想看,我敢忘吗?”
“真是个好故事。”陶夭微微侧头,看着他,勾起嘴角,“你还看哭了。”
郑白衣很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那么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哭了也很正常吧。”
“还抓着我手不放。”
“里面有些情节就是很恐怖啊。”
“借你擦鼻涕的手绢到现在也没还我。”?“后来不是买新的送你了吗?”
陶夭笑笑。天台上的风比别处更强些,带着地下的死气,吹动了她的发梢。她抬起手,将拂在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曾经她有一头及腰的长发,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如今记忆早已斑驳不清。
“真是个好故事。”陶夭又重复了一遍。她说得很慢,声音很轻,褪去了平时不近人情的清冷,时间飞速地倒退着,一切都在变幻,变得更年轻,变得更陈旧,变得更遥远。直到她微笑着,那声线里染上些旧日的清越,她看着郑白衣,盯着那双温软柔和的眼睛,继续道,“你说,人死还会复生么?”
郑白衣攥紧拳头,却仍是一副轻松的表情,打趣道:“这种问题,你应该去问沈沛的。”?陶夭轻轻摇头。
“问了他,就好像我真的会相信这种愚蠢的妄想一样。”她说,“所以问问你。”
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郑白衣松了手,叹了口气。
“我……我留了礼物给你。”他说,“在我办公桌左上第二个抽屉。”
陶夭转过身,直面郑白衣。他们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中相对而立,在天台的死风中默默相望。这是陶夭的又一个生日,是他们共同度过的又一个生日,是郑白衣生命的最后一天,是他们生命重合的最后一天。
没有人知道郑白衣会以何种方式迎接他的死亡,没有人知道他和总部打成了什么样的协议,没有人知道命运给予他的最后一次审判会如何呈现出最后的结果。
天光渐盛,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陶夭跨前一步,黑色的战靴在冷硬的地板上溅起微尘,她仰起头。
嘴唇贴着嘴唇,柔软贴着柔软,冰冷贴着冰冷,死风吹过,发丝拂在眼前。
凉而微咸的泪水融进嘴里,是苦到发涩的味道。郑白衣抬起手,轻轻覆在陶夭的眼睛上。
“不哭了。”他在她耳边道,另一只手环着她的背,声音低沉柔和,“会好的……不哭了。”
太阳升起来了,日光之下,全无新事。
-
警报是在下午晚些时候响起的。七号门遇袭的警报,回荡在整个基地上空。这是最后的信号。
原本的七号驾驶员在两天前阵亡,新一任还没来得及就位。总部的人员调派程序比往常慢了一天。七号门无人值守,意味着只有队长有权出战。
郑白衣知道,这一战,便是对他最后的审判。
队长为七号门出战,意味着在此期间,副队长履行队长职责,从旁观战指挥。总部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杀鸡儆猴,要陶夭这位北区基地新任的队长,亲眼目睹她的队长的死亡。
一切都是似曾相识的。陶夭站在监控室,整个房间空空荡荡,就连郑白衣的药剂师唐朔也无权入内。整个监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站在窗前,看郑白衣一身黑色的作战服,登上那通身漆黑的,名为“伏羲”的战甲。
黑色的指挥舱门彻底关闭前,陶夭看到郑白衣看向自己的眼睛,那双眼角微微下垂的圆眼睛总是一副温良柔和的样子,而这样子大多数时候也总是对着陶夭一个人时才流露出来。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视。
整个备战广场空空荡荡,和这监控室一样。郑白衣的声音透过耳麦传进来,回响在整个房间里。
“紧张吗?”他笑着问。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陶夭说,“你紧张吗?”
“有点。”
伏羲号一步一步朝七号门通道走去,郑白衣却仍和陶夭聊着天。
“以前,我也是看着队长这样走向七号门的。联盟的处置手段,七年了都没有什么创新。”
“有用就行,要什么创新?”陶夭随着伏羲号实时传输的信号,看着郑白衣此时正看着的景象,最后一次的,用他的眼睛看着那陌生的世界。“伯母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我都还没敢告诉我妈。”郑白衣的声音像是怕怕的,“我妈发起火来很恐怖,回头还是你去和她说吧,她就不敢冲你发火。”
“所以就把这种事丢给我?”陶夭瞪了一眼,像对方能看得到似的,“是打算让我说她儿子因公殉职,还是说什么?”?“我也想不出来。”郑白衣轻轻笑着,“不过,我所有的密码都是你的生日,交接起来很方便。”
“你好像是想让我夸奖你。”?“不夸吗?”
“你很棒棒。”
郑白衣轻笑出声:“说起来,我突然想起一个事。”
“什么?”
“你以前经常唱起的一首很短的小歌,我爸去世那天,你也唱过的那一首,还记得吗?”
“怎么,想听?”
“唱嘛。”郑白衣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巨门。那扇门后,是他生命的终点,是人们遗忘了一个多世纪的曾经的家园。
空空荡荡的一扇门,没有图案,没有图腾,只有粗粝的时间的磨痕,一片漆黑中,一片寂静中,目睹着无数年轻的生命从这里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陶夭的声音响在耳麦里,听得他耳朵痒痒的,像是那清冷的呼吸都吹来。
她说:“好。”
是十多年都没有唱起过的歌,是十多年都不曾复苏的好嗓子,是十多年前凋落的回忆,深埋在心中一角,如今终于捧了出来。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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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身上
能看见这个季节
黄叶落尽
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颤抖的枯枝上
荒废歌坛
鸟儿曾在那里欢唱
在我身上
你会看到时日暮光
日落后消失在西方……”
十八岁生日那天,郑白衣带陶夭逃课去看的那场电影,讲的是一对恋人逃到土星上的故事。
其实土星上哪里能落脚呢,他们的飞船驶进那道美丽的光环,停在一颗卫星上,从此开始了他们全新的生活。
每一天,都能看到天边那道壮丽的光环,和光环之后那优雅巨大的星球。那颗星球在天边舒展高贵的身姿,从这头游到那头,整个天空都是它的痕迹。那样的苍穹之下,太阳如此渺小,全宇宙都是土星的背景,在这片广袤的舞台上,它是唯一的主角。
她说,真希望能亲眼看看,它真正的样子。
小时候,她第一次看到土星巨大优雅的身姿,是在天文馆里。郑白衣坐在她旁边,那壮丽的身影从屏幕一端划出,以侵犯性的气势沉默地占满整个屏幕时,郑白衣被吓得紧紧握住她的手。而她却被惊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庄严肃穆的天体,几乎是个神迹,是之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宏伟和美丽。它寂寂地划过夜空,光环是它的王冠。
越长大就越知道,她是永远不可能到土星上去的。地上纪元留存下来的天文资料愈发珍贵稀少,人类迁至地下后,这便是一门已经死去的科学。
资料保管不善,遗漏的地方越来越多。人们总是对尸体不甚留意的,土星又会出现在谁的梦里呢。
再没有人亲眼见过它的样子,它庞大优美的身躯,它壮丽沉默的光环。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几百年前,曾有探测器拍下它真实的样子,成千上万张照片,组成了这颗星球最真实的样子。
她从未完整地看过那些照片,但她记下了那小小的探测器的名字。卡西尼号,在几百年前,它飞越茫茫宇宙,替她目睹了土星真实的身姿。
十八岁那年,郑白衣坐在她身边,像她第一次看到土星时那样,握住她的手。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站在他身边,她也曾以为,他们能一起度过这漫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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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是死的化身
安息笼中万物
在我身上
你会看到火光闪耀
在灰烬中气息奄奄
在灵床上惨淡断魂
被滋养的烈焰销毁……”
是黑色的天空。
是由数不清的入侵种组成的黑色的天空,和伏羲号的颜色融为一体,和郑白衣的作战服融为一体。
他曾直面玄蛇,曾直面那如燃烧着的星球一般的眼睛,他曾直面神明,毫不退缩。
陶夭的声音在耳麦里回响,那清越温柔的歌声,终于唱出了后半段的歌词。
真忧伤啊,郑白衣想,真是一首忧伤的小歌。
再后来,通讯传送被彻底摧毁,陶夭的歌断在半空中,他再也听不到最后两句歌词了。
再也听不到了。
寂静的监控室里,陶夭听着被切断信号后发出的忙音,看着屏幕里那遮天蔽日的黑色,越来越多的黑色,越来越浓,明明已经走上地面了,为什么依然看不到心心念念的天空?
信号被切断,郑白衣的呼吸声也消失了。她把扩音器的音量调到最大,整间屋里只有空茫一片的忙音。
屏幕中的画面信号也被切断了。落在她眼中的最后一副景象,是郑白衣眼中的地上世界。
再后来,声音和画面都消失了。寂静空白的监控室里,只剩陶夭一个人。
那首小歌的最后两句,她也没来得及唱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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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是在深夜举行的。
安全警报撤除后,勘探队只在门外取回了极少的一点残骸。据负责人说,伏羲号机身被彻底撕毁,只能带回来极少的一些残片,郑白衣的遗体和他的战甲一样,淹没在无数入侵种的尸山中,只找到了一只完整的手臂,证明他曾存在过。
依然是那间安静无声的白色礼堂,依然是穿着黑衣的沉默的人们。墙上是郑白衣生前的照片,穿着黑色制服,温和地笑着,柔软的头发向后梳去,露出饱满的额头。
棺里没有遗体,只有伏羲号的一块胸甲,刻着铭文,是三把刺穿玫瑰心脏的利剑。
全基地的人都在这里了。房间里站不下,走廊里也站满了人。整整一条走廊的黑色的人群,黑色的河流汇入黑色的海洋,没有一点声响。
北区基地的队长陶夭站在这片海洋的中心,看着那棺中空荡荡的黑色花海,和躺在花海中央的黑色胸甲。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就像她在不久前目睹过的,郑白衣最后的世界。
到处都是黑色的,到处都是,没有一点光。
她站在深海中,身边没有一个人。全基地的人都在那里,可她的身边却空无一人。
她不能站在任何人的身后了,从此以后,她就是那个人。就像郑白衣曾目睹前任队长的死亡,接替他的位置一样,从此以后,便是陶夭站在这里了。
她甚至不能见他最后一面,哪怕是死去的,哪怕是沉睡的。她的身边空空荡荡,只有黑色的一片。
呼吸连成温柔的云,托着年轻人的灵魂归向天空。只有陶夭知道,那片理想中的天空,早已不复存在。
如今,她终于能彻底真切地体会到郑白衣的心情,只是这份心情,再无人处诉说。
葬礼结束后,她回到办公室。这间郑白衣用了整整七年的队长办公室,如今已是属于她的了。还没来得及收拾,里面的东西仍保留着郑白衣还在时的样子,就像他只是暂时离开,外出办事,很快就会回来。
陶夭知道,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凌乱的办公室,永远不懂得收拾整齐。她的手指划过墙壁,划过沙发,划过桌面。整整七年,她站在桌前,看着对面曾陪伴她一生的人。
终于,她坐在他曾坐的位置,看着他曾看的画面,想着他曾想的种种。
人死不能复生,在她生日这一天,她拿到了答案。
左上第二个抽屉。
她拉开抽屉,躺在一沓文件上的,是包装得精美小巧的礼盒。天鹅绒覆着的盒身,是出现在所有求婚场景中的装着戒指的礼盒。
但如果是戒指可就太扯淡了。陶夭这样想着,打开了盒子。
黑色天鹅绒的衬里上不是戒指,是块小小的硬盘。陶夭有些疑惑地将硬盘插在电脑上,打开里面的影像文件。
她对自己说,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哭了,永远不会。
屏幕里播放着的,是流传自地上纪元,以为资料被毁,再也找不到原件的关于卡西尼号的纪录片。是她心心念念很多年的,成千上万张真实拍摄的土星照片,随着卡西尼号波澜壮阔的一生,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在这死去的地下,呈现在陶夭面前。卡西尼号的壮丽终章,这是影片的名字。
“将这一生献给你。”
这是礼盒中压着的字条上唯一的一句话,只有这一句,甚至没有落款签名。
可那是陶夭看了一辈子的字,是刻在她脑海中,刻在她记忆里,刻在她生命上的字。她太熟悉也太习惯了,一笔一划都如此。
十三年里,卡西尼号是整个土星系的见证者。
十三年里,卡西尼号见证了土星的南半球如何从盛夏进入隆冬,而北半球又如何从隆冬进入盛夏。
最后的画面,是卡西尼号为了避免由于轨道失控污染了土星的卫星们,选择趁燃料还未燃尽时,主动撞向土星大气层坠毁来结束任务。
勘探队找到了伏羲号的黑匣子。数据严重被损,只有郑白衣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点信息。
陶夭看着屏幕上分析出来的信息内容。这是他作为队长,作为战士,作为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活生生的人,留下的最后一点信息。
END OF MISSION,任务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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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这些
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他转瞬要辞
而你溘然长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