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已经不是第一次对着韩西堂的数据报告皱眉了。这是他们从北美回来以后的第三次,韩西堂的训练和实战数据都出现了明显的异常。
打法和之前也有了很大的不同。曾经的韩西堂是极端自信的,在属于他的战场上,在幽深的不见天日的海底,在离陆地最近的地方。后羿号是骄傲的,带着能射下太阳的骄傲。他是从不会犹豫的,杀伐决断像是在比下意识更早的瞬间便做出决定。而现在的韩西堂仿佛变了个人般,战损比平时高出数倍不止,虽不至于致命,但仍是显而易见的差异。
这并不代表他的战力或机动性下降。恰恰相反,他的爆发力比之前提高了许多。他的损伤来自静止——这是沈沛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的,曾经面对入侵种一击必杀的韩西堂,现在开始有意地为对方让出些进攻的空间。
战斗时间拖得更长,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狠厉的反击。人机同调也远不像以前那样平稳,战斗后期总会出现异常的波动。
但他拒绝沈沛为他进行大脑扫描,也拒绝同调。这令沈沛感到头痛,仿佛同时在面对两个王牙牙。
事实上,王牙牙的情况都比韩西堂要更好些。那晚回到基地后,王牙牙开始不拒绝进食,甚至可以接受出现在沈沛的实验室中,虽不能马上进入学习状态,但也可以帮沈沛做些简单的提醒工作。
沈沛不是猜不到韩西堂的症结所在。在经历了北美的审讯,看到了如他描述惨烈百倍不止的人间地狱后,任谁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平复心情。沈沛想要帮他,却又总是被拒绝。
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办法。尤其是在现在,郑白衣几乎不见踪影,无人能够确定他和北美达成了什么协议,无人知道悬在头上的那把看不见的刀何时落下。
“让我为你同调。”
又一次地,在韩西堂出战归来,沈沛提出申请。果不其然被拒绝了。驾驶员和药剂师虽然都是少校军衔,但仍存在着半级的差距,身为药剂师的沈沛是无权强行为韩西堂同调的。
“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沈沛跟着他往回走,这一次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或者至少你要把现在的困境告诉我,我是你的搭档,我也是你的医生,我会帮你想办法一起面对这些。”
韩西堂停下脚步。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央,像两座孤岛。
“我面对的困境,想必你是清楚的。”韩西堂淡淡道,“但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不如交给时间。”
“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沈沛一把扯住对方胳膊,禁止他再次先行离开。他固执地攥紧手指,直到可以感知到训练服下韩西堂手腕骨骼的形状。“你我都知道,这样的日子,剩不下多少了。”?韩西堂叹了口气。他想了想,终于道:“那么,你想怎么做?”
“不让我为你同调的话,至少让我观察一次你的睡眠质量。”沈沛不容置疑地看着他,“知道你在我的实验室里也睡不好,今晚我会把仪器带到你的宿舍去。”
他盯着韩西堂的眼睛,再次重申:“我们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你和我一起,我们一起面对。”
他加重了“我们”的语气,尽管明知这是徒劳。他仍看着韩西堂的眼睛,目光坚定得像狩猎的雄鹰。
而韩西堂却扭开头,过了一会儿,他轻笑出声。
“可能没那么容易。”他边说边自嘲地笑着,这笑容惨淡,沈沛之前从未见过。
“回到北区以来……”他低着头,像下定决心般,决定告诉对方实情,“我还没有彻底睡着过,一次都没有。”
精瘦的手腕离开干燥温暖的手掌,韩西堂终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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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基地陷入又一场沉眠。这寥寥夜色中总有些醒着的人,比如沈沛。他拎着便携式扫描仪直接从实验室离开,仍穿着白天的工作服和白大褂。他的目的地是韩西堂的宿舍。
说来认识对方这么久,他甚少去那间宿舍。或许是因为那曾是穆槿住过的地方,或许只是因为太过忙碌而没有时间,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一些尚未察觉的元素。他站在那扇无比熟悉的门前,抬手轻扣了两下。
片刻后,门打开。韩西堂站在门口,穿着平日的睡衣,脸上难掩疲惫之色。
回来以后就是马不停蹄地日常出战和训练,哪有时间休息过。休息的时间又总是短暂的,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南涧沾血露骨的面容。
他曾以为自己足够狠心也足够强大。然而一个真正狠心强大的人,又怎会为了一个挚友的死而舍弃早已既定的宝石铺路的前程呢。
沈沛抬头看他冒着青色胡茬,两颊略微凹陷,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脸,没有说话,径自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韩西堂跟着走到床边。
还是那间熟悉的屋子,装点得像凌乱的大学宿舍一样,桌子和书柜里都堆塞着满满的书籍资料。这和他在那灰色别墅中的房间很不一样。这里拥挤凌乱而温暖,而在那漂亮的灰色房子里,韩西堂的房间华贵萧瑟又落寞。
沈沛将箱子放在书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朝床上比了个手势,示意韩西堂躺下。韩西堂也没说话,只是配合地躺下去。
这屋里还飘着咖啡的苦香。远超驾驶员规定的咖啡饮量的浓香。沈沛知道,韩西堂平时并不是一个喜爱咖啡的人。
他将芯片贴在韩西堂的太阳穴和脑后的连接器上,坐回到椅子里。
“可以尝试睡一下。”
“你坐在这里,又开着灯,我睡不着。”
沈沛叹了口气,起身关灯。人是走不开的,他又坐了回去。
“将就一下吧。”他说,“以前也不是没和我一个房间睡过。”
“以前可没往我脑袋上贴这么多的东西。”
“又不是给你打针。”沈沛故意开着玩笑,努力想把气氛调节得更轻松些,“或者你想打针也可以,我带了镇定剂和安慰剂。”
“……还是算了。”
韩西堂沉默下去,沈沛也不再多言。小小的宿舍里陷入睡前那静谧的安宁中,但这安宁也只是暂时的表象。
沈沛单手撑头盯着那屏幕上的微光,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一点浅浅的光源。在这片小小的光源中,整个屋子里的物品显示出平时未现世人的线条。一排排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挂在墙上的衣服像盯着人入睡的幽灵,床铺的形状像墓碑,低于人半身的其他家具像不怀好意的侏儒,他们的怀里藏着毒酒与尖刀,只等人闭上眼睛便可以开始他们的狂欢。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床上韩西堂规律平稳的呼吸声。韩西堂平时是很高的个子,比穆槿还要略高些,平躺在床上时却显不出那么高,是和普通人一样的脆弱。
这样平躺着的人,沈沛见过无数个,有的是尸体,有的不是。不论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人生,在沈沛面前,手术刀划破皮肤的刹那,便是盛满内脏的容器。
生老病死都见过太多,人情冷暖也是一样。而此时此刻,韩西堂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有胸膛微微起伏,那波浪清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见。一具活生生的温暖的尸体,活着的只有脑电波传导进屏幕上的浅浅的信号。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任何一个人都足以陷入沉眠,沈沛静静道:“还是睡不着吗?”
他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魔力,轻缓平稳的,像春夜的风带着花草香气自窗口吹进拂动白色的纱幔,也像夏日的河川波光粼粼,反射着茫茫月色。听他说话是种享受,是任何一个重病之人都渴望听到的能给予人慰藉的声音,是只属于他的音色。
很安静的,在这影影绰绰的黑屋中无风自动的暗香。如果声音也有气味,那么沈沛的声音就是这暗香。一片沉浮的香气中,只有秒针擦过表盘的机械声。
良久,韩西堂答:“……嗯。”
迅速入睡,争分夺秒地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睡眠时间,是每一个军人都应该掌握的必备技能。韩西堂毕业自荆棘鸟军校那般严苛的地方,对于这项技能的掌握本更应炉火纯青。而就连他这样一个优秀学员如今都不得不承认陷入长久失眠的折磨,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忽视的问题。
沈沛在心中叹气,却只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韩西堂翻了个身。他背对着沈沛的方向,轻轻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没有什么能做的吧。”
他不再言语。沈沛想了想,扣上监测屏。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也熄灭了,屋子里彻底陷入黑暗中。
他站起身,来到韩西堂身边,坐在地板上,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他的手心干燥温暖,他坚定有力地握着韩西堂修长的手指。
“再试一下。”他淡淡道,“我在这儿陪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沛坐在冷硬的地板上,姿势并不好受。手心中韩西堂的手指原本是僵硬着的,后来也慢慢放松下去,呈现出更舒展的姿态。沈沛知道,这是他渐渐睡去的标志。
监视器仍在桌上。等到韩西堂的呼吸彻底变得舒缓悠长,沈沛轻轻抽回手,悄无声息地起身,回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监视屏。
上面的信号早已出现剧烈异常的波动,韩西堂在做噩梦,显而易见地,即使在梦中他仍遭受着旁人不可得见的精神折磨。又过了一会儿,韩西堂猛地坐起来,在微弱冰冷的光源下,像一具惊醒的僵尸。
入睡时间不过五分钟,五分钟的时间里,他整个人像是被泡在冷水中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粘腻的冷汗。
沈沛等他彻底平复呼吸后,方才问:“刚刚梦到了什么?”
韩西堂很久没有说话,又缓了一会儿,才问:“我刚才是睡着了吗?”
沈沛没有回答,只继续问:“刚刚看到了什么?”
“眼睛。”韩西堂的声音仍带着干涩的微不可察的颤抖,沈沛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尽管如此,他仍保持着表面的镇定,那颤抖如果没有极度敏锐的注意力,便根本察觉不到。
“我看到整个房间都是他的眼睛……带着血的,带着笑的,带着死气的,带着愤怒的,带着痛苦的……无数双眼睛布满整个房间,我往门口走,门上也全是眼睛,我知道那是他的……我伸手开门,手心里也是流着血的眼睛。”
他干咳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说:“可以打开灯吗?”
沈沛问:“你这几天,都是整夜开着灯的吗?”
韩西堂点点头。
沈沛扭开桌上的台灯。一切黑暗中潜行的鬼魅影子都消散在这暖黄色的光线中,物体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却比平时更柔和,带着夜的静谧。
沈沛关上扫描仪,起身为韩西堂摘掉了所有外置贴片,统统收进手提箱中。
“你要回去了吗?”韩西堂抬起头问。
“不。”
沈沛摘下手表放在桌上,脱掉在实验室一直穿着的白大褂搭在椅背上,重新关掉了台灯。
他走到韩西堂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一片黑暗中,他俯下身,轻轻道:“如果我答应你……”
“……什么?”
沈沛顿了一会儿,像是经历过谨慎的思考,终于下定决心般,继续道:“……如果我答应你,可以帮你救出南涧,你会不会好受些?”
他能感受到韩西堂整个人在他怀中瞬间僵硬,后背绷得笔直,像一头随时会发动攻击的猎豹。韩西堂一动不动地,既没有挣开他的怀抱,也没有贴得更紧。他的脸贴着沈沛工作服的布料,是粗糙笔挺的质地,带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他冷静地,带着用力压下的颤抖,慢慢问:“怎么做?”
沈沛声音如常,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明天的天气,或者周末的安排:“我总会有办法,你放心,这是我给你的承诺。”?韩西堂默默,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遍:“你打算怎么做?”
沈沛叹了口气。一片黑暗中,他只是淡淡望着面前的虚空。
“相信我,我会救他出来。”他说,“我知道你的心愿……我会让他脱离这活地狱的苦。”?他拍拍韩西堂的肩膀,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给你我的承诺。”
怀里那一直僵硬着的肩膀慢慢松懈下来。他轻轻地,又不容置疑地将他重新安放回床上,抬手覆上那双锐利的眼睛。
“再试一下吧。”他说,“放心,我就在这里。”
“我睡不着。”韩西堂低声说,语气中甚至带着些委屈的不甘。“你不知道,就算闭上眼睛,我也总是能看到他在我面前的样子。他就站在床边,一伸手就能摸到我。”
沈沛不言语。他靠坐在床边,伸手将韩西堂揽入胸前,将他的眼睛埋进自己怀侧。他的身上是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平时是不喷香水的,只有消毒水混合着身体自身的味道,是不近人情的医院的气息。这画面总归是有些可笑的,韩西堂比他高大,如今被他揽在怀中,是第一次让他觉得,面前这年轻人,终究是小他一岁的后辈。
平时的韩西堂总是强大的,冷静强大克制,见惯了联盟所有的把戏,总是游刃有余,总是左右逢源,总是高高在上。这幅样子很容易让沈沛忽略他实际的年龄,只把他当做可靠的搭档和值得信任的同伴。只在如今这样极偶尔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对方也是会脆弱的,年轻他一岁的普通人。
“你记得……”
“嗯?”
“那时候我们也才刚认识不久,一起去联盟总部开会,我和你聊起喜欢的诗人,你送了我一本他的诗集。”?“弗罗斯特。”
“对。我当时没有想到你也能背出我最喜欢的那首诗,雪夜林边小驻,安静寂寞的一首诗,恬静又美好。说起来,你同我聊起济慈,而梁辰,他喜欢的诗人,又总是带着过于热烈的理想主义色彩。”
沈沛笑着,在一片温柔的黑暗中,静静说下去。
“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良夜……这是他会喜欢的风格,对吧?”
“嗯。”
“生日那天你带我看雪,一片荒野中只有一棵茂盛的枫树,那景色真美……还有那晚的月光,实在是漂亮得说不出话来。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很古早的一个导演拍的,我很喜欢他——讲的是姐弟两个小孩寻找父亲的故事。一片迷蒙的雾气中,也是荒野中凭空的一颗树,那景色那么美又那么寂寥,曾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天你带我看到同样的景致,我便又想起了那部寂寞的长片。”
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平缓,几乎听不出什么起伏。韩西堂耳边萦绕着这安静之声,他的眼睛埋在沈沛温暖的胸口,和着他平稳的呼吸起伏着,是温暖熟悉的气息,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反而令人安心。沈沛仍在耳边轻轻说着。
“……有时间可以一起看看那部电影,我也很久没有抽出整块的时间坐下来好好欣赏一部长片了,总觉得遗憾。人活着总是要尽可能多地看见一些东西的,对吧?电影,文学,绘画,音乐,关于艺术的一切……我们失去了自然,但仍能看见很多值得去看的,在前方,等着我们的期待。”
声音渐渐包围着他,那些流血的眼睛慢慢隐去了,眼前是一片安静的黑,像这房间一样,像沈沛的声音一样,只剩一片安静的黑。
“我是很少说这种话的,一来是觉得矫情,二来也没有合适的对象……可是未来是值得期待的,即使……死亡等在我们每个人的终点,正因如此,生命才更值得期待。最开始我遇到了梁辰,如今是你,不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是个很幸运的人……你在听吗?”
“……嗯。”
沈沛微微垂目,看韩西堂的呼吸变得更平稳悠长,他扬起嘴角,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他轻轻道,环着对方肩膀的那只手也轻轻地拍了拍。“Night night, my 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