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是看不见的伤口,而愈合则需要更多的时间。
身为医生,沈沛是明白的。又是新的一天,看似平常的表象之下,是龟裂干涸的口子。四号门新来的驾驶员名叫叶明砂,是总部直接从其他军区调派而来的极有经验的成熟驾驶员,一个平时不苟言笑的年长女性。随之而来的是与她搭档很久的药剂师,在总部医学部挂着行政职称的中年男人。北区分部已经不再是沈沛刚来时的样子,越来越多的势力开始肉眼可见地渗透,这已不再是曾经郑白衣能控制得住的局面。
听王一一说,基地对于王牙牙并非照顾不周,只是王牙牙拒不配合。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几乎水米不进,关于曾经仍是驾驶员时的一切都被她丢弃了,像是从自己的生命中刻意剥裂下那段火热的日子,抽筋断骨般地将它们丢在门外。门里是她现时的窠臼,那里面是停滞不动的残破生命。
从北美回来后,郑白衣像是整个人都消失般的,整个基地都很难见到他的身影。陶夭开始承担起越来越多的基地日常事务管理,而在此之前,她通常是站在郑白衣身后的一道清冽的影子。
引起雪崩的那片雪花将垂未垂地挂在天上,只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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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王牙牙是拒绝同沈沛对话的。除了那天他刚从北美回来,带着一身萧瑟的疲惫将她拥入怀中,之后的大多数时候,沈沛再去看她,永远都是一张苍白枯槁的脸。这哪里是一个十七岁少女应该有的样子?沈沛带了她平时喜欢的零食,送到嘴边,那极度消瘦的身影如同死去的雕像。
王一一说,要不是靠着叶梦坚持为她输液,她根本撑不到这会儿。大部分的神经都已经坏死了,基地里的药剂师无计可施,送到外面也是一样。她拒绝进食,拒绝对话,拒绝睡觉,拒绝主动地生存下去。
沈沛甚至不能说服她协助进行大脑扫描。一旦发现他拿着仪器走进来,王牙牙就会发出尖利嘶哑的尖叫,那叫声中夹杂着怒吼,如同一只垂死的猛兽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抵抗着这虚妄的希望带给自己的怜悯和慰藉。
“为什么不试试呢?”沈沛坐在她身边,柔声道。他用手指抚平她的头发,乱糟糟的短发堆在头顶,被他一点一点平顺下去。
王牙牙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前方一团虚空,不言语。
沈沛尝试推她出去走走也被拒绝了,只要稍稍朝门口的方向挪动一下轮椅,王牙牙就会发出惨叫。她拒绝离开她的窠臼,拒绝走入外面那虚伪的光明之中。或许她仅剩的尊严只能支撑她活在这里而不寻死,更多一点点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沈沛知道,王牙牙绝不应该是被这样击败的人。即使在此时此刻,即使她坐在轮椅里,即使她既感知不到温度,也感知不到空气的流动。但他仍知道,她依然是个战士。
他曾在与她同调的间歇中短暂瞥见隐藏在那汹涌如火海般强大的精神网之后的情绪碎片,脆弱伴随着激越的,颤抖伴随着坚韧的,比他所见的大多数成年男性的内心还要有力量的世界,属于曾经那个15岁的少女。
两年过去了,她和他一起度过的这两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变了许多。
沈沛回到基地的第三天深夜,世界陷入沉眠后,他拜托叶梦为王牙牙洗漱妥当换上衣服,一片静悄悄的夜色中,他抱着王牙牙,开车离开基地,驶向外面的世界。
这一次,王牙牙没有尖叫吵闹。或许是夜色沉沉,整个基地安静得如在梦中,令她也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任由沈沛为她系好安全带,带她驶进茫茫夜色。
上一次这样离开基地还是在她16岁生日时。那时穆槿还在基地,他们带着她和王一一一起离开这生活了16年的身披荣誉的牢笼。他们在广袤的穹顶之下飞驰,掠过大片试验田,掠过工厂崎岖着向空中延展的巨大管道,他们在一片混合着尘土的麦香中点起烟花。
此刻凉风习习,垂在她脸上是冷的,身上却毫无知觉。夜晚的地下王国和白天很不相同,夜色掩去飞扬的尘土和粗粝的气息,变得温柔和蔼。模拟星空也比白日的烈阳流云更清浅,今天有极好的月色,满满一轮圆月就在前方,模拟得出神入化的真实,几乎能让人相信那是真正的夜空与明月。
她曾是驾驶员,曾是万人口中荣耀加身的骑士。她为这地下王国的繁荣与生机而战,为她从未曾谋面的千百万民众而战,而她却连这虚假的夜色都很少亲眼得见。
她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已经报废了身体。明明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她却已经想不起来曾经跑步走路,驾驶鹏号在蓝色岩浆中激战时的感觉了。
她的战甲命名为鹏,沈沛说,那是一种很大的鸟,翅膀长达千百长,迎风而飞,能遮住太阳,扫开流云。那是多么伟大,多么自由的鸟啊,世界在它眼中不过是一棵枝桠供它歇脚,它随时展开巨翼,接着便是下一场波澜壮阔的飞程。她永远看不到那样的世界了,永远也看不到。
月亮仍冷冷地挂在前方,无论沈沛的车速多快也追赶不上那清冷的月色。月色和星光,哪怕只是虚拟投影,在那高高的穹顶上也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神性的淡漠。谁能注意得到她小小的,残废的身体呢,她不过是一粒死去的微尘。
看着那美丽得近乎无情的月亮,王牙牙无声地流泪。泪水顺着她枯槁凹陷的脸颊滑落在胸前,那起初温热的,后来随着夜风一起变得凉澈的小水,也感受不到了。领口和胸口的衣服都湿了一片,她无知无觉,只兀自安静地盯着月亮流泪。
沈沛一路沉默,只是安静地开车。他带王牙牙驶下跃环高速,驶向离中央市更远的地方。在那里,是更广阔的田野和零散的村落。这里尚未受到暴乱的影响,仍保留着人类这一个多世纪以来在地下生存努力的代代痕迹。
终于,他将车停在一片荒野中。举目望去,只有头顶闪耀的星空和虚假的满月。虚假的也是真实的,夜风习习,再远处一片荒林,很像沈沛小时候住过的孤儿院外的景象,萧索是萧索的,却带着极致的,几乎接近地面上的美。
沈沛坐在车里,为两人解开安全带,同王牙牙一起看着那满月,然后叹了口气。
“在北美的这段时间,我经历了许多事。”他慢慢道,并不看向对方,目光也只是看着月色下的荒野和小林。一片银色的清冷,一切如浮在水中。王牙牙没有反应,沈沛径自说下去。
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比如做实验忙起来经常忘记喝水吃饭,刚过了不到半个月就查出肾结石,疼了一个礼拜才有所好转。比如那边的情况比这边更严峻,有穿着白色制服的监察官,有暗算,有阴谋也有死亡。比如他过了很多年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坚持寻找的真相,其实是很微不足道的,属于这黑夜之下的一点细枝末节。比如他曾一直敬仰钦佩的领袖,也曾有过堕落不堪的一面。比如他也曾质疑自己一路走来是否正确,在无数次的质疑,推翻,否定和重建中,一次次地,比原来更坚定。
比如……
他终于转过头,看着王牙牙。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再流泪,那映着泪水和月光的眼睛,开始恢复了一点生的神采。
“比如我很疲惫。”他说。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只有风声的夜晚显得清明冷彻,带着秋水一样沁入肌骨的凉与柔,令人清醒。“很多时候,我想去做一些事,却发现自己连抬手拨开迷雾的能力都没有,这让我感到沮丧……你知道,我很少沮丧。我会失望,会痛苦,会感到疼痛,甚至偶尔也会绝望,但我很少沮丧。”
他顿了顿,又说:“我需要你的帮助,王牙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漫长的沉默之后,是王牙牙干涩沙哑的声音。她在问:“现在的我,又能怎么帮你?”
如果是以前,她可以为他挡下危险,甚至可以带他避开子弹。如今她连活着都很艰难,如何能有力量再去帮助另外一个人。
沈沛却只是盯着她。他将双手放在王牙牙两颊上,轻轻迫她扭头看着自己。他的目光有毫不动摇的坚定和毫不犹豫的清醒,他说:“我需要你的大脑,王牙牙。”
王牙牙眨眨眼,咧开嘴笑了。
“尽管拿去好了。”她说,“我的大脑,内脏,神经,这些废掉的肢体,我的命,都尽管拿去好了。我不在乎。”
两年前她还不相信自己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驾驶员。在折损了数不清的药剂师后,人人都视她为怪物。是沈沛让她明白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是沈沛陪她第一次登上战甲,是沈沛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自己只剩下这口气还在,沈沛若要,便都拿去好了。
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可以不要了。
沈沛却说:“可我在乎。”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在乎你,王牙牙,事实上,在乎你的人还有很多。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是唯一能够帮助我的人。”
没等王牙牙回答,他继续说下去:“我需要你做我的学生,继承我全部的知识,继承我全部的技能。我需要你用所有的精力,用最快的速度,成为我唯一的,最优秀的学生,我知道你可以,你一开始就有这种能力,而我也只能信任你。”
这是彻底出乎王牙牙意料的回答。她本以为自己早已是只等丢弃的废品,喘着一口气等着最后时光的到来。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为沈沛做这么多。
她迟缓地,凝滞地,带着谨慎的思考,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为什么?”
沈沛笑。他的笑容带着平时熟悉的温暖和柔软,也带着王牙牙从未见过的苍凉,就如这凄凄月色,就像这荒野与树林。
“因为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信息。”他说,“我希望在我死后,能有人用它们继续走下去。”
他没有再解释,王牙牙也没有再问。近两年的朝夕相处,在王牙牙眼中,这个年长她整整十岁的青年,像清冷夜色中走出来的人。
他是最优秀的学者,是最出色的药剂师,是最好的搭档,是最冷静的军人。他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始终带着完美克制的浅笑。别人看不见的是他打游戏总输的惨样,是他坐在王牙牙床边,递给她曾被他视若珍宝的残破小书,是他告诉她,不要温柔地走进那良夜。
不要温柔地走进那良夜。王牙牙始终不明白这写在扉页的短诗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开始尝试触摸这诗句的真相。
几个月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冲破这死气沉沉的牢笼,她在车里,迎着清冷的月色放声大哭。她哭她再也看不到的乘风展翅的大鹏,她哭她折损在半路上的沙场征程,她哭她再也不能自由奔跑的双腿,她哭她再也不能拥抱世界的双手,她哭她自己,她哭她深爱着的人,王一一,沈沛,她哭她那么轻易地失去的生命中的一切。
她也哭沈沛送给她的希望,她哭她又这样卑微地点燃了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她哭她前路茫茫的人生,她哭沈沛对她说,他希望在他死后,有人能用它们继续走下去。
告别漫长又短暂,一次次的告别,总会来的,已经来的,将要来的。
她和着月色放声大哭,脑仁是疼的,脸是疼的,心脏也是疼的。浑身上下像是都在疼,在一片沉沉的麻木中疼得撕心裂肺。
活着本身就是疼的,但好歹是活着的,起码是活着的。
“我再也不能当驾驶员了啊!”她吸着鼻涕,对着夜色大吼。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流着,她无比热爱怀念的那个世界,那危机四伏,蓝色岩浆中潜藏着的致命杀机,那胜利的快感和荣耀,她在为它哀悼。“我再也,再也……”
“我再也不能成为像副队长那么优秀的战士了。”
沈沛揽过她的肩膀,那消瘦脆弱的肩膀,那没有丝毫生的气息的肩膀,如冬日残叶般抖动的肩膀。他同她一起看着茫茫月色。
“你是王牙牙,你不是陶夭。”他说,每个字都很坚定。“有些事,只有你王牙牙才能做得到,只有你可以,别人都不行。”
“你是无可替代的,你不需要成为别人,你是无可替代的厉害的王牙牙。”
一个随随便便写下的名字,一个随随便便写下的生日,一段随随便便就展开的年轻的人生,从此被割裂成两半,前面的一半淹没在黄土里,后面的一半踏上未知之路。
好在仍是活着的,以少女之名,仍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