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沛从未曾见过真正的月光。韩西堂家中有一幅名画,端端正正挂在古朴辉煌的客厅一隅,是明亮的满月和飞絮般的流云,戚戚月光落满海面,镜子一样的水面上是陷入沉睡的驳船,码头上有寥落几个工人,他们丝毫没有被这美丽的月色吸引,只做着自己的事。这是他们生命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夜晚,月色披身,只待踏上归途。
这美丽的月色穿越数百年的时光落在沈沛眼中,在他心中刺下重重的一笔。他之前从未见过这般诗意静谧的夜空,影像资料中,文字描述中,都不能给他这样极致的想象,这存在于他理想中,描摹过无数次的满月,终于以如此具象的姿态呈现在他眼前。
他在这幅画前长久停留,甚至忽略了大厅另一边那暗潮汹涌的聚会和安德尔·张近乎天籁般的琴声。韩西堂静静站在他身边,陪他看这幅自己从小到大已经熟悉得几乎可以复刻出上面的每根光线的真迹。他微微侧眼,端详着沈沛脸上无比动容的神情。
“约翰·阿特金森·格里姆肖。”他说,“你如果喜欢他的画,我刚好有本他的画集可以送你。”?“我之前没有听说过他。”沈沛说,“如果有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双手……他大概也想不到,几百年后,自己的画可以成为另一种真实吧。”
“艺术从来都是另一种真实。”韩西堂说,“相比白天,你似乎更喜欢夜晚的一切。”
沈沛摇摇头:“我喜欢自然的一切。阳光,落日,溪流,森林,被时间冲刷的城堡,石墙上的青苔,所有和自然自洽的一切……格里姆肖,他是从自然中走出来的人。”
从自然中走出来的人……韩西堂听到这句话,目光有极短一瞬的动摇,他迅速掩饰过去,沈沛并没有发现。
“你如果喜欢这个画家,我可以介绍专门研究维多利亚时期英国艺术家的学者给你,反正我妈认识很多这样的人。”韩西堂耸耸肩,“你可以看到许多关于他的未现世人的画作和资料。”
“不用这么麻烦。”沈沛轻轻笑了,“能看到这样美的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那你还真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韩西堂并未坚持,他将双手随意插在兜里,领沈沛上楼。
韩西堂的房间很大,以绿色为装点的主体色调,带着和整栋别墅一样古朴的气质。有那样一位出身艺术世家的母亲,后代的审美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韩西堂换好黑色的礼服,在书柜中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沉重的画集递给沈沛。
“回头先放在这里,等走的时候再来拿。”他说着,拉过两把椅子靠近壁炉,扬手示意沈沛坐过来。
“说起来,今晚本应是满月。”韩西堂看向窗外。他的房间有很大的落地窗,连着外延的大理石露台,白色与潮绿色的纱幔微微挽起,露出外面影影绰绰的树桠和星光。
“在地底太久,本身就已经没有了自然之气。”沈沛淡淡道,“按照古历的算法,今天应该有极好的月色。现在已经没有人凝望天空——当然,这虚假的投影本身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以前的月亮是很好的意向,在各种作品中都是如此。如今艺术的死亡,本身也是因为人类已经被困在这壳里太久的缘故。”韩西堂挑了下眉,“被困于此,没有催生出新的艺术,反而困死了曾拥有过的灵性,人类是很容易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生物。”
沈沛抬头看着他:“我很少听到你这么认真地讲起这些。”
“是吗?”
“明明是个偶尔聊聊济慈都会在转天死不承认的人。”?韩西堂并未立刻反驳,他单手撑着下巴,修长的,保养得很好的手指轻轻扣在唇边。他穿黑色礼服,白色衬衫最上的两颗扣子尚未扣起,黑领结的带子也只是随意搭在胸前。他目光微垂,注视着那温柔的烈烈火光,像是陷入某些久远的记忆里。
“我以前也会谈论这些。”他缓缓道,声音清淡,甚至带着缥缈之意,“上大学时有个朋友,我们经常聊起这些,他对艺术有很独到的见解,本身有着极强的天赐的敏感,那时候,我们聊过很多。”
“是吗?”沈沛有些羡慕,心中也涌起了些别的情绪,复杂的,令他一时半刻分辨不清的情绪。从小到大,除了梁辰,从未有人与他谈论过这些。而梁辰在时,自己对这一切也知之甚少,从未有机会和另外一个人畅快深聊过。他羡慕韩西堂,也羡慕那个人。
“你朋友是个很幸运的人。”他说。
韩西堂并未答话,只站起身,从小活动区的酒柜里拿出一瓶酒两个盏,递了一个给沈沛。
“没有月色,有酒也是一样的。”他说,“度数不高,你能喝吗?”
沈沛点点头,却说:“你明天还有训练。”
“不超过十度的酒,不影响吧?”
沈沛耸耸肩,表示默认。
韩西堂拧开瓶盖,一股果味的清甜瞬间挥散在空气中,合着盈盈火光,是冷清的香和温暖的灼热融合于此的庆幸。沈沛凝视那注入盏中的带着微金色的液体,在透明洒金的玻璃盏中,落成一颗小小的月亮。
“尝尝。”韩西堂为自己也倒了一盏,坐在对面。他们共同举杯,饮下这碾碎的月光。
是极好的果酒,果味和酒香毫不冲突,彼此相辅相成地完满着对方的特点,带着柔缓的凉意划过喉咙落入胃里,和火光一起在胸腔燃烧。
“是好酒。”沈沛感叹。这些年他混迹在二区刘美人那群人的圈子里,也算是见识过不少好物好酒,自觉已经见多识广,称得上是靠自己的努力改变阶级的励志典型了。结果遇到韩西堂才知道,刘美人把玩的那些东西,和这边还是差了一层天花板的。
“总觉得穿着这种衣服喝这种酒怪怪的。”沈沛皱眉,“气氛不太对啊。”
“还想穿古代人的长袍?”韩西堂笑,“最近年轻人里倒是流行起一波风潮,我见中央市也有不少孩子穿起古装了,他们管这叫什么?”
他又呷了口酒,补充道:“倒是不难看。不过我想象不出自己穿的样子。”
“我能。”沈沛认真道,“我反倒是觉得,你穿白色长袍,比现在要更好看。”
“是吗?”韩西堂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那么你呢?”
“我长得这么帅,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的。”
“真是头一次见到比我还自信的。”
“真的,你要不要试试?不过你这头发太短了,古代大侠都长发飘飘的,我给你买个假发?”
“不要。”韩西堂不满,“你当是打扮洋娃娃呢,兴致还挺高啊?”
“我觉得你可以。”沈沛真诚地,“你听我的,你身材很合适,给你穿个白色长袍,腰上戴绿色玉佩,别一支长萧——你会吹箫吗?你学学呗?——不学算了,你手里再拿一柄长剑,往你家小花园里一站,很有意境,真的不想试试吗?”
“不要。”
“真可惜。”
“你自己怎么不试?”韩西堂反击,“我看你也挺合适,给你穿个天青色长袍,腰上戴白色玉佩,萧和剑你就都别拿了,毕竟是个文化人,就拿一卷书吧,往我家小花园里一站,也很有意境,你去试试呗?”
“……还是算了,我也不要。”
“怂。”
“呵。”
他们各自沉默下去,盯着冉冉火光,品着清甜果酒,楼下是另一番热闹的世界,他们躲在这暂时的,宁静的栖身之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一片火光声中,沈沛静静问。
韩西堂不言,半晌,他说:“有倒是有,比如说,如果今晚有月亮的话……”
他抬头看向沈沛,沈沛迎着他的目光,问:“什么?”
他看着他,片刻后,移开目光。
“没什么。”他淡淡道,“随便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