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模拟屏前是黑暗的海洋。看不到光线的寂静无声的广阔海底,渡船像行驶在无光的夜色中。
两年前,沈沛乘船离开北美去向东亚,他怀着可笑的雄心壮志,带着残破不堪的记忆,带着蒙着纱障的眼睛,自作聪明地以为这是自己运筹帷幄选定的路,可以一帆顺遂地走下去。即使前路艰难,即使凶险重重,依然自信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趟出一条路来。
现在他依然是乘船自北美离开去向东亚。两年前他孤身一人,如今他身边站着同僚,可他并未觉得自己更有底气。前路茫茫,他的朋友们也遍体鳞伤。
没有一个自怨自艾自哀自怜的人,他们只是沉默着,在这冷银色的舱体内,踏上叵测的归途。
韩西堂和沈沛都明白郑白衣为他们付出了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说,他们也无从问起。有些问题即使知道答案依然无果,而郑白衣早在很久以前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只能静静地看着队长带着熟悉的温软笑意朝这边走来,那笑容里有神奇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力量从始至终一直存在,只是平时安逸太久,便如忽略空气般略过了。而在这无光无声的海底,这笑容令人感慨。
“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基地那边也发生了许多事。”郑白衣道,“大家都很累……见面之后,不要惊讶。”
他特别看了沈沛一眼,又补充道:“双胞胎也都很想你。”
沈沛点点头,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会单单看重自己,早在自己行动之前便将这一切的路都铺好,只待自己走上去?他问不出口。如果说他的开始源自郑白衣,那么也正是他自己,亲手将他的队长推向终点。
当年他将穆槿拉下深渊,而这一次是郑白衣。他什么都问不出口。
是韩西堂替他发了问:“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白衣笑:“像往常一样就好。”
他顿了顿,又说:“像往常一样,不要质疑自己地走下去就好了。”
很累了,他需要休息。渡船再停时,便是争分夺秒的战场。郑白衣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二人,笑笑便离开了。
偌大的公共休息舱内只剩韩西堂和沈沛两个人。在这冷峻的移动监狱中,一时无话。
后来还是沈沛打破这沉默。他说:“我很抱歉。”
韩西堂只看着模拟窗口那影影绰绰的海底黑夜:“不必。”
沈沛犹豫了一会儿,又说:“虽然……可是关于南涧的事,我还是想和你说一下。”
韩西堂叹了口气。他在窗边坐下,身后是无边暗潮。他揉了揉眉心,然后用近乎哀愁的眼神望着沈沛,哀愁的疲惫的眼神,令他几乎在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他说:“你想说什么,就都说了吧。”
“如果你能确定你看见的那个人就是南涧,那么问题就复杂许多。”沈沛咳了一声,掩饰了些尴尬。他知道自己是残忍的,对韩西堂来说,他此时此刻说出的任何一句关于南涧的话都是残忍的。但他必须说下去,在这短暂的安全的栖息之地。他们都知道,以后便没有这样隐秘安稳的时光。
他拉过椅子,坐到韩西堂对面,伸出手去,轻轻覆在对方的手背上。
“如果是真的……那么北美在这方面的技术,便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计,后果几乎是不可控的。”他低声说着,语气甚至是轻柔的,像手指上停着肥皂泡般。韩西堂的手依然是冷的,他微微收拢手掌,裹住对方修长的手指。“仿生人也好,克隆人也好,死而复生也好……我们都清楚这背后的代价。人是不能行使神明之事的。他们……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
又是一阵干呕的感觉,被韩西堂压下去。沈沛看出他的异样,愈发握紧他的手,但声音仍是轻柔的。
“把南涧卷入这场事件,我很抱歉。”他说,“我不清楚弗兰茨·孟德斯他们对他做了什么,事实上,在伊塔洛实验室的那段日子里,那些数次向荆棘鸟请求支援的过程中,很多人的面孔,我都记不清了。”
他没再说下去。
反而是韩西堂在此时开口:“你不必过分自责。”
他撇过头,回避了沈沛的目光。
“从见到南涧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这件事是冲我来的。”他淡淡道,“其实我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很多双眼睛关注着了,从小时候起便是这样。我在大学同南涧交好,也是早被了解的事。他们如今拿出这张底牌,我便知道这都是算好了的。这与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弱点。”
他将手轻轻抽出来,重新看向沈沛。
“你放心。”他说,“我会做你的眼睛。”
-
回到北区分部已是深夜。沈沛看着不断上升的楼层数字,偶然瞥见袖子上不知在哪里蹭了一点白色的东西,在黑色的制服上有点刺眼。他抬起手,胡乱拍了拍,没有拍掉。
电梯显示着单调的数字,负150,负130,负120。
是粉末状的东西,像是用粉笔擦过。是哪儿来的粉笔末呢,又或者是暂时划在船体什么位置的标记线。他凝视那被蹭得一片斑驳暗淡的白,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记忆明明已经归位,却又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伊塔洛植入的芯片干扰,而是他已经开始在年轻的岁月里苍老起来。
负100,负90,负70。
郑白衣和韩西堂站在他身边。他放下手,不再去看那白色的污渍。
负60,负50,负30。
电梯停下了。门开之后,等在外面的是王一一。几个月不见,这17岁的少年像迅速成长为大人,脸上带着难以言状的深刻的忧郁,像披了一身夜色。他穿黑色训练服,长发扎成马尾,仍是沈沛离开前记忆中的样子,却总觉得哪里都不再一样了。
看三人出来,他微微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情绪变得更内敛,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心事都挂在脸上还死不承认的男孩了。
“副队说你们大概会在这个时间回来。”他迎上去解释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了。”
沈沛拍拍他的肩膀。少年的身量早就和他一样高,挺拔笔直,肌肉精炼而有力量。
“王牙牙呢?”他问。
王一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向郑白衣:“副队说她在办公室等您。”
郑白衣点头:“正好,我也有事要同她说。”
他又看向沈沛:“这段时间,基地发生了不少事。你们……好自为之吧。”
他先离开了。韩西堂同他们打了个招呼,也便离开。夜已深,他已经很久没有合眼,他需要休息。
整个基地已经沉睡,空荡荡的中央大厅里只剩沈沛和王一一两人。沈沛又问:“怎么,满脸的不高兴?”
王一一勉强笑着:“只是最近都很累。”
“训练很忙吗?”
“训练还好,任务比原来多了一些。”?他们边聊边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宿舍区走着。王一一的话明显比之前少了许多,更多的时候是沉默,是迟来的逆反还是成长中的正常现象?沈沛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小心翼翼地揣度着。
“王牙牙已经休息了吗?”他又问。这是他第三次提到王牙牙,王一一没办法继续回避了。
“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你想现在去看她吗?”
“当然。”
“那……”王一一犹豫了一下,“她变了许多。”
站在熟悉的房间门口,他为沈沛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发霉陈旧的气味像一阵老风般迎面而来,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但那气味却像窠臼。
无论怎样也不应是一个17岁少女的房间。
沈沛微微皱眉:“她已经睡了?”
“应该还没有。”王一一静静道,“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了。”
沈沛走进去。感应灯已经坏了,他手动拧开角灯。一片黯淡的光线中,这名为窠臼的巢穴空空荡荡。在他印象中,王牙牙的房间总是凌乱的。地上堆着换下来的脏衣服,墙角叠着种类繁杂的书籍和他布置下来的论文课业,床脚扔着游戏机和游戏碟,床上是永远不会好好叠起来,只是团成一团的被子和枕头。
此时此刻,这空空荡荡的巢穴里,只有墙壁和天花板反着森森冷光。到处空无一物,就像沈沛曾经的宿舍,就像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孤儿院的牢笼。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往里走着。王一一跟在他身后,用平淡的,却满是忧伤的眼神凝视这一切。
沈沛停下脚步。跨过墙壁的折角,他的视线终于落在房间角落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心却沉下去。
坐在角落里的人是王牙牙。她比之前更消瘦,几乎没有肌肉,几乎没有呼吸。她像一具风干的尸体一样坐在那里,坐在冷冰冰的轮椅上。
“你离开后不久,她在一次任务中受伤,脖子以下都废了,再也站不起来。”王一一站在他身边,低声道,“什么方法都用过了,没有用……她再也无法站起来了,她再也……”
他声音哽咽,无法继续说下去。
沈沛跨到王牙牙身边,蹲下来,仔细打量少女的脸。她的头发变长了,从未打理过,乱糟糟地垂在眼前,遮住曾经无比活泼的那双眼睛。她那么瘦,手腕像轻轻一捏便会折断。这还是曾经那个说着“以后由我来保护你”的少女么?沈沛看着她凹进去的脸颊,干裂的嘴唇,看她以扭曲的姿势瘫坐在轮椅上的样子,看她甚至撑不起15岁时的睡衣。
明明上次见她时,还是在训练场洒着汗水和教练打得有来有往的神采飞扬的年轻战士。明明只是几个月的时间,沈沛已经看不到那双明亮的眼睛了。
他伸出手去,极轻地,极缓慢地,像是生怕惊扰了她般,将那垂在眼前的纠结的发丝微微拨开,露出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如果目光能结满血痂,那便连这目光也淹没了。
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的一双眼睛,沈沛只在经历过最残酷的实验后死在手术台上的人眼中才能看到的眼神,如今像用尖利的指甲撕开他的大脑,从那些暗淡的记忆中爬了出来,死灰复燃。
像是直到现在才发现有人来了一样,那双死人的眼睛动了动,凝滞迟缓地,看向沈沛。
“你来了啊。”
从沙漠最深处挖出的声音,嘶哑无力的,干涸撕裂的,却仍能听出曾经少女般清越的声音。正因这隐隐的清越,才将那干涩衬得愈发刺耳。王牙牙抽动着脸颊的肌肉,像硬生生想要扯出一个微笑。
她说:“你怎么……才来呀。”?她微微低头向下看,沈沛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那双如枯枝般虚弱的手掌中,仿佛死死捏着什么东西。
沈沛将手覆上去,看清她像珍宝般护在掌心中的东西时,如同有人用针狠狠刺进眼睛。
是毛茸茸的粉色小兔子玩具,他在王牙牙16岁生日时送的礼物。生日是假的,名字是假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可这礼物是真的。这真实的礼物直冲冲闯进他的眼睛,像穿着钉鞋一样在柔软的沙地中胡乱踩了一通,每一步都是更深的血痕。
“你说过,遇到危险的时候,摁他的肚子,你就会尽快赶到我身边来……”王牙牙慢慢说着,每个字都很慢,带着嘶鸣的气声,她继续说下去,“可是……你并没有来啊。”
沈沛收紧手臂。他将王牙牙搂进怀里,用力地。17岁的少女像一片树叶一样轻飘飘地伏在他身上,没有生气的树叶,断线的木偶,几乎没有重量,没有因神经反射给予的回应。比尸体更轻,比尸体更绝望。他用力搂着王牙牙,但他知道,王牙牙无法感受到这力量和温度了。
少女将下巴轻轻抵在他肩上,恍然般地,淡淡道:“啊……是啊,我也是——再也没法摁他的肚子了啊。”
-
郑白衣回到办公室。距离他离开到现在,也才不过24个小时。他穿着黑色的制服离开,又穿着同样一身制服回来。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
陶夭等在那里。见他进来,她转过身看着他。
从小看到大的一张脸,微微下垂的眼角,笑起来弯得像月牙,嘴角也会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正是因为这虎牙和弯弯的眼睛,总给人一种他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错觉。就连陶夭偶尔也会恍惚,以为对面这个人还是和她少时认识的一样,调皮的,天真的,充满简单的热情和梦想的少年。
少年早已长大。而立之年的男人,早就习惯了这假假真真的世界。陶夭已经不想再去问他累不累了,这样的问题早就失去了意义。她能做的只有站在他身边,让他明白,她始终在他身边。
“满意了?”她淡淡地问,声音依然带着温暖的冷气。“成为最后一秒出场的英雄,很过瘾吗?”
郑白衣点点头,依然是那副柔软的笑样。他走到陶夭面前,将手背在身后,像个等着老师责问的学生般,有些乖巧的样子。
陶夭叹了口气:“还有多久?”
郑白衣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低头,打量着对面这同他一起长大的挚友的脸。他的挚友,他的搭档,他一生唯一深爱之人。她曾有蜿蜒在背上的长发,曾有如夜莺般动听的歌声和笑声,但她将这些都隐去了,隐去,而后覆上冰雪,重新来到他身边。
没有别的奢求了,已经足够了。
“十天。”他说。他微笑着,像谈论天气般,谈论着自己生命最后的长度。“那边能为我争取到的时间,只有十天。”
陶夭微微垂目,避开那温软的目光。郑白衣的目光像水做的刀,澄澈清明,带着温柔的狠意。她知道,他向来是冷的,烈火中的那一点冷,迫着他们走到如今这境地。
他把他所有柔软的暖意都给了她,如今,他要把那一点冷也送给她了。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么?”她问,语气未变,神色未变,可她知道,郑白衣全然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意。
而郑白衣却只是摇头,断绝了她最后的一点希望。
“已经是极限了。”他轻轻道,依然是柔和清淡的声音。她曾听过他唱歌,是极好的一把嗓子,而他却几乎从未怎么用过。
“十天之后,这里的一切,都要交给你了啊。”
他依然是背手而站。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在私下两人独处的时光里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讨她开心,又让她安心。他从未主动说明过他的心意,而他又无比确切地知道,她像他知道她般地,全然地了解着他所有未曾说出过口的话。
谁都没有挑明,谁都没有确定,这是早就不需要确定的事,是超越了情欲的,无比笃定的事。
陶夭跨前一步。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拥抱住面前的人。
她的挚友,她的队长,她一生唯一深爱之人。她用力地拥抱他,她沉默无言地拥抱他。
郑白衣的侧脸轻轻贴在陶夭的发丝间,清冷的气息环绕着他,那熟悉的,多少年来一直默默陪伴着他的披霜挂雪的白梅一般的气息。他早已习惯了这沉默,就像曾经他早已习惯了她的笑容。
他习惯她所有的一切。他抬起手,轻轻环住她的背。他闭上眼,甚至不奢求时间能够就此停止。
一切都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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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西堂无法入睡。
事实上,他在整整三天的时间里,只在沈沛开车回基地的路上短暂地休息过十几分钟。七号门也好,审讯室也好,却又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
他躺在床上,在熟悉的宿舍里,他闭上眼,南涧的脸便浮现在面前。有着高挺鼻梁,明澈眼睛和柔软嘴唇的脸,那张布满血污,皮肤之下扭动着蛆虫的脸,无比接近地贴着他的灵魂,像长在他每条血管里,钉在他每根神经上,从此再也摆脱不开。
那大提琴一样的声音,这么多年来,他本以为自己几乎遗忘了。那优美的音色,动人的音调,如此在地狱中重生。
郑白衣抵达审讯室的前一分钟,他还跪在地上,南涧在他身边,同样地半跪下来。他像之前无数次一样陪在他身边,带着与曾经别无二致的神情关切地看着他,用一模一样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那上面布满血污,那些红色的掌纹,每一道都是浸着毒液的刀口。
直到墙壁再次被遮住,停留在韩西堂脑海中的,仍是那张布满血污的,无比熟悉的面孔。那张面孔担忧地望着他,那神情不是假的,那姿态不是假的,那动作中每一个微弱的细节不是假的,那声音中的停顿和延长不是假的。
他无法说服自己那不是南涧。即使布满血污,那副面容依然带着曾经刺痛他眼睛的光彩,那无法不是南涧。
死去的南涧出现在他眼前,从此,无论身处何方都是那白色的地狱。
他无法入睡,身体极度疲乏,大脑极度疲乏,可他却无法入睡。
是幻觉吗?为什么空气中萦绕着南涧的气息?带着青草和清泉的暗香,像是从自然中飘出来的熟悉的气息,在这黑漆漆的宿舍里,丝丝缕缕沁入鼻腔。是幻觉吗?为什么总觉得南涧就站在自己床前?
他睁开眼,拼命瞪大眼睛朝虚无中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可是身体骗不了他,每一道神经末梢都在提醒他,南涧就在这里,就在他身边,就在他眼前,可他看不到他。他伸出手去,抓住的只有虚妄。
再闭上眼,又是那自然的香气。那香气下是布满血污的脸,那血污下是带着可笑的理想主义光芒的眼睛,那眼睛下是蛆虫,那蛆虫的身体下是空空的血洞。那地狱的景象里,弗兰茨·孟德斯和沈沛的声音交替出现在脑海里,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变得刺耳,令人难以忍受。
这是沈沛亲手制造的地狱。
后果将是不可预计的。
你能确定那是南涧吗?
能确定那是南涧吗?
韩西堂猛地坐起来,用力拍开壁灯。冷彻的光线充斥房间每个角落。南涧的气息消失了,在这惨白的光线里,这是只有韩西堂一个人的地狱。
他无法入睡,只能睁眼到天明。
旧的一天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尚未到来。谁都不知它的样子,它庞大未知的身姿,蛰伏在每个人的秘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