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白衣留在惨白的地狱中。
他看着弗兰茨·孟德斯金属样的眼睛,淡淡道:“我就在这里了。”
“你来,反而让我更感兴趣那两个人。”弗兰茨坐在他对面,摸着下巴,“沈的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你豁出性命也要保全的秘密?”
郑白衣耸耸肩:“无非是尽到一个队长的职责罢了。”
他顿了顿,又道:“曾经我看着我的队员一个个被黑暗谋杀,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无力阻挡的人的力量之间……我已经三十岁了,而立之年的一个人,也该替他们站出来挡下些风雨。”?弗兰茨笑着:“即使搭上整个东亚北区的命运?你要知道,虽然触发队长级协议的第一问责人是你,但你的基地难逃归咎。”
“北区分部,不是缺了队长便会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的杂牌军。”郑白衣淡淡道,“我的部下里,容不得一个无用之人。”?“这让我越来越感兴趣了。”弗兰茨说,“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这风浪自你们那里,能掀起怎样的海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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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过阴森的大厅,外面已是春日的早上,韩西堂眯起眼,看门口背光而立等着他的二人。
沈沛和奥德修都穿着联盟制服,像两道黑色的影子。他一步步走过去,来到他们身边。
“还好吗?”沈沛担忧地看着他,“队长怎么说?”
韩西堂垂目打量这面前熟悉的人,他的队友,他的搭档,将性命交托于他的这个人,他有明亮的眼睛和修长的手指,略显苍白的皮肤和柔软的嘴唇。
他没说话,只抬头看向奥德修。
“这是你布置的一切,对吗?”他淡淡道,“让我陷入困境,让人质妥协于引渡条件,逼郑白衣不得不触发队长级协议,逼他不得不亲自来这里。我只是一个幌子,你们真正要借的是整个北区分部的手,搅动起你们想要的暗潮。”
奥德修并未回避他质疑的目光,甚至是坦荡的,绿色的眼睛锐利直接:“是的,作为北美一区的队长,我必须将基地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况且,我已经为你们提供了很多便利,否则,沈早已死于不明不白的医疗事故了。”
听到最后那半句话,韩西堂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问,“你们想要在东亚做什么?”
奥德修只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是翡翠的湖泊,是冰泉下沉寂的杉树,是青涩的麦田飘着苦味的香。一切都是假的,需要增援是假的,秘密任务是假的,许下的承诺是假的,可是他的爱是真的,这真意的爱在虚假的生活里变得无比讽刺,像一根梁木,戳在他们彼此的眼中。
真意的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换不回韩西堂未遭破坏的回忆,换不回郑白衣未曾涉险的安稳,换不回沈沛未曾唤醒的记忆。奥德修·萧沆的爱,消散在苦味的麦田中。
他只侧身让道:“回基地吧,郑那边了结后,会送你们回东亚。”
他说“了结”,便是郑白衣明知这一切都是圈套,依然一脚迈了进来。他交付出自己重要的一些东西,也许是性命,也许是灵魂,也许是北区的未来。他换下的,是沈沛和韩西堂的安全。
是什么值得他这样做呢,是什么值得他义无反顾地,明知是陷阱也要跳下去,明知是是悬崖峭壁,也要放手一搏。
韩西堂跟着奥德修上了车。黑色的轿车停在联盟总部门口,像黑色巨兽产下的虫卵。奥德修坐在副驾,沈沛坐在后座,坐在他身边。
韩西堂的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曾经能弹钢琴的手,如今变得苍白僵硬。手指仍是修长的,指甲也修得干净漂亮,事实上,整整一晚所谓的审讯,并未给他带来任何肉体上的伤害,他用昂贵的茶具喝了考究的咖啡,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看地狱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明明只是一晚,他的记忆却已经开始出现恍惚。那场春夜的盛雪是真实存在过的吗?那带着清冷气息的吻也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像是已经过去很久,名贵的银器被斑驳着彻底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有颈间的那滴来自海洋的眼泪是真实的。冰凉的链子像蛇缠绕着颈子,锁骨处是那颗致命的宝石。
窗外是飞驰而过的一成不变的风景。北美和东亚一样,叶芝和中央市一样,和荆棘鸟市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它们曾被烈火灼烧,那隔着冰墙的血火,在他掌心复生。
沈沛像是看出了韩西堂的反常,他并未多想,只伸出手去,轻轻叠放在他手背上。而韩西堂却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开了。他环臂于胸前,两只手都隐藏在臂弯里。
沈沛抬眼看他,疑问的目光。而韩西堂只是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灰黄的疾疾掠过的景色。
他从未问过沈沛关于梁辰的事,同样的,也从未曾和沈沛提起过南涧。他们对彼此的过去保持着刻意的回避,他本以为这回避来自心照不宣的共情。
哪有什么心照不宣,哪有什么天生默契。有的不过是难以启齿的灰色过往,那些泥泞中混着血污的,自己不愿回想也说不出口的破碎不堪。
不过是为了把郑白衣引到这里的一盘棋罢了。南涧也好,沈沛也好,他也好,不过是蒙昧不知的棋子,浑浑噩噩地以为自己做着正确的事,天真地以为自己哪怕有一个瞬间,可以有所选择。
如果那时,他没有考进荆棘鸟军校,如果他如常回到东亚,加入公共安全管理部,如今未尝不会调查不出南涧的死因。也许他还能做更多事,比如阻止这鬼魂般的复生。
一路沉默。
回到基地,已是双方都无话。奥德修·萧沆和他背后势力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多的话也没必要同那两人讲。他原本以为自己能有力量,至少保全住一个韩西堂,让他离这活死人的地狱尽量远些。然而他知道,经过昨晚,他的爱人早已目睹过这炼狱之门。
他本以为自己能从沈沛那里分离出他的爱人,却不知那两个人的命运在多年以前便纠缠在一起,腐烂透了,也便化在一起。
他无话可说,只能先行离开。
二人回到宿舍,行李早已被提前打包妥当。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床,桌,椅,都是空荡的。住的久了,猛地一看这样子,显得大了不少,几乎是空旷的。
韩西堂径自走向靠里那张床,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他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沛坐在他对面,第一次地,有些手足无措。
“发生了什么,你可以和我说。”终于,他如此道。他看着韩西堂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下颌线锋利如刀,睫毛很长。
明明不久前还共赏春雪。他决意将性命交付于他手上。
韩西堂却只是沉默。这沉默随后变得刺耳,几乎令人难以忍受。
“你有没有……”
是叹息声。叹息声打破沉默,韩西堂顿了顿,说完了那句话。
“——你有没有对我撒谎?”
沈沛看着他。
“我是对很多人撒过谎。”他说着,一字一顿。“但我没有对你撒谎。”
韩西堂没再说话。关于南涧,他的疑问很多。但他选择不问。
他并不愚蠢。不管怎样,南涧已经死了。可他还活着,沈沛还活着。他们是搭档,他们决定一起走下去,看看那未知的终点。这是他们在狭小缝隙中寥寥无几的选择权,而他选择相信他。
他坐起来,揉了两把脸,强打起精神。整整一晚没有休息过片刻,前一天又在作战,甚至没有一点喘息的空档。头发被揉得有些凌乱,他疲惫地抬起眼睛,看向沈沛。
“这次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面对什么局势。”他说,“队长那边本就凶多吉少,就算侥幸逃脱,今后的每一步路,稍有差池也许就是万丈深渊。我的命已经悬在这里了,苏青要不死,北美随时可以对我动手。我家那边多半是靠不住的,我很可能变成弃子……而你这边,记忆刚刚恢复,落下的东西也很多,不可轻易露出破绽。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你现在已经不再有什么疑惑。”?他的声音极冷静,带着纵观全局的谨慎,仍是那个不动声色的一区之子,即使现在的境况岌岌可危,依然有种莫名令人安心的力量。
沈沛却没打算放过这话题。他继续追问:“我有一个疑惑……昨晚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没有什么。”韩西堂淡淡地,“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是么?”
这次却轮到沈沛生气。他盯着韩西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丝一毫的回避都逃不开他的凝视。他几乎是愤怒的,带着克制的指责,盯着他的眼睛。
“你这样说,那么我几乎可以理解为,不论昨晚发生了什么,你都决定放下。可这对我不公平——根据你的反应,我能知道这其中有牵涉进我的部分。而你现在选择不与我说,也就是说,那里面所有可能的误解或真相,你都不打算听到我这边的答案。”
他凑身前去,一把抓住韩西堂的手臂,用力扯着,手指箍着手腕。极有力,也极坚定。
“我愿意把命交给你。”他无比清晰地说着,目光干脆直接。“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韩西堂,做我的眼睛,不要擅自先把眼睛遮起来,不去看一些东西。”
沈沛从来都只叫他“韩西堂”,连名带姓的,干干脆脆,直截了当,一目了然。无论他们的关系多亲近,无论自己给他起了多少个外号,而他却永远都只叫他韩西堂。
像他的目光一样坦荡,此时此刻的目光,那比清泉更锐利,比夜空更透亮,比和风更凛冽,比阳光更真实的目光,这目光不会令韩西堂流泪,却令他安下心来。
韩西堂叹了口气。沈沛的手仍死死抓着他的小臂,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带着一往直前的闯劲,带着不屈不挠的意志。这力量支撑他一路走来,从孤儿院走到中央市,从中央市走到北美,再从北美走到他身边。
足够了,足够用了。
韩西堂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有极好看的线条,干脆利索,能拿枪也能持手术刀的手。
“我认输了。”他说。他的叹息消散在风中。“好,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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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白衣是在当天晚些时候回来的。他的样子和来时看上去别无二致,既没有受伤,人也还算精神,像只是参加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会议,关于和弗兰茨·孟德斯的会面,他绝口不提。
无人知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无人知晓在他身上即将发生什么危险。他仍是平平常常的一副样子,眼角微微向下垂着,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虎牙,眉眼弯弯,有些温软似的。
他带着他的队员,同奥德修·萧沆道别。
“抱歉。”奥德修说,“我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足够了。”郑白衣说着,拍拍他的肩,“你信守承诺,我很感激。”
“是否还有再见面的机会?”看韩西堂和沈沛二人先行登船,奥德修又道。
郑白衣笑。他轻轻扬起嘴角,露出个早已可以预见自己命运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云淡风轻的释然。
“没有了。”他轻轻道,“这一次,就是永别。”
奥德修垂下目光,良久,再次道:“抱歉。”
“不必。”郑白衣挥挥手,也向舱门走去。奥德修看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那和他别无二致的,基地王牌和队长的身影,他们都有必须扛起的责任和命运,他们互相利用,但他们也惺惺相知。
船离开港口,郑白衣带着他的队员们踏上归途。海的那边是什么呢,是熟悉的战友吗,是安全的栖身之地吗,是可以穿透雾气的光吗。
只有虚无是确定的,只有虚无是永恒的。在这广漠的虚无里,他们从来做不了主,他们都是客,他们都是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