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兰轩被毁,流沙目前的开会地点换成了韩非在宫外的府邸。此时韩非与张良二人已到,而卫庄与紫女尚未前来。
韩非总是喜欢在闲暇时提起红莲,就像是有个宝贝儿要拿出来炫耀一样,“近日上供的蜜纱,总共也就四卷,父王留了一卷给自己,一卷分给明珠夫人和胡夫人一人一半,剩下的两卷全赏赐了阿九,她可吵着要做新衣裳呢。”
“王上果真是宠爱九儿。”张良也不禁感慨。
韩非笑道:“昔日百越掳走太子哥,不见父王心焦,不过是恼怒罢了。紧接着阿九被绑,父王直接气得病倒了,还锁了宫。那时,子房也不是很担心吗?”
“韩兄说笑了。”张良笑了笑。
“可不是?我看你当时寝食难安,食不下咽的的,总时不时出神,失魂落魄的。也难为你和阿九青梅竹马,情深义重了。”韩非半是打趣,半是感怀。
他顾着饮酒醉,张良则是一面含笑侧耳倾听,一面提笔绘画。一杆铁画银钩,落处却温柔。
韩非见状,调侃道:“说动笔的人,动情总难收。子房这作画架势,令我觉得余春都坠入了掌中,暖意融融啊。”
“韩兄莫要打趣我了,无非是觉得良的作画方式与九儿几分相似罢了。”张良笑道。
二人相视一笑,他们的默契仿佛是鱼跃莲池惊起一尾,波浪唯你我知,是一种江山万里我唯与你相识的相见恨晚。
“我是觉得阿九向来小孩子心性,好笑语好胡闹。以笔代簪亦或是以柳条挽发这种令人啼笑皆非之事,层出不穷。日后需要是嫁给一个能惯着她的人,那才好。”韩非搁下酒樽,张良也搁下笔。
他蓦然收起来嬉笑怒骂,严肃道:“我其实不希望阿九接触卫庄兄,他的命运太残酷太沉重,腥风血雨。而阿九又太执着,我不舍得。我自是明白她总得去淋淋雨,可至少想让她少受些苦。”
“白凤,那个她接触过的孩子,放荡不羁爱自由。他心中有自己的道,阿九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等他舍了自己的道,那等待过程我亦是舍不得阿九去等。”韩非一个一个细数过来。
张良便极其认真地听着,正襟危坐,好似仅仅是一个关切青梅终身大事的竹马,还细细思索着为韩非出谋划策。
“曾经其实还有过一个,深沉莫测,城府极深。虽说那人一生都在刀光谍影之中,但却能为阿九舍生忘死。那时阿九涉世未深,他的死亡的确给阿九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哪怕那个人再怎么能够为了阿九赴汤蹈火,但也已经是死去的虚妄了。”他说。
张良闻言,眼见着狼毫笔上沾染饱满的墨汁滴落在画卷上,毁了画,问:“韩兄说的……可是几年前惊艳一时的余寒公子?”
“正是,子房有所耳闻?”韩非稍有讶异。
张良实话实说,看神情也是谦恭,“不,是先前与九儿相识,做她的伴读,便是由余寒公子引荐。公子在一众参与接风宴的同辈之中,择了我。”
韩非抬眸,认真道:“原来如此。虽然说起来是残酷,但人死不能复生。若是说真要给阿九在乱世之中找个良配,托付终身。于情于理,我都希望是你,子房。”
张良手一抖,难得失仪,茶水溅到了手上。
韩非并未觉察,张良凝视着虎口处晶莹剔透的水珠,长睫轻颤,投下鸦青色的阴影。
他有理有据地细细道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谊深厚。一个是王孙贵胄,一个是名门望族,又门当户对。再者而言,看得出,你是真心护她疼她惯她,阿九与你一块不会受了委屈,也不必去承受太多风雨。阿九是娇惯,可她更怕一个人,你总会陪着她的,不是吗?”
张良仍然是沉默不语,可指尖也在颤。
“重中之重,因为我信得过你,阿九也信你。”韩非道。
张良缄默不言,良久,似乎是下定决心,才缓缓道:“韩兄,其实……”
“若你不愿,自然也就罢了。我时常笑话阿九来日择夫婿,可怜是哪个肯上她这当。这也并非是言之无理,毕竟她性格少有人能招架。子房,你也不必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韩非以为他不愿意,于是改口。
“红莲殿下,请恕我无礼,但着实是情难自禁,才会如此出言不逊。”张良缓缓起身,郑重其事地,一如既往地,谦恭一拜。
他这拜得格外庄重,额头贴着手背,眼睑下垂,字字由心:“自幼青梅,心慕已久。你可愿跟我走,嫁于我,成我的妻?”
正因为他和往常如出一辙的文雅有礼,温驯纯良,礼数周全得令人挑不出一丝错来,所以韩非第一时间并没有发现他在说些什么。只是以为他拒绝了自己,所以心存愧疚而行礼道歉罢了。
于是韩非摆了摆手,虽说有些遗憾,但也坦然,“子房何必如此在意?左右不过少个妹婿人选罢了,再寻一个便是,你不必如此,不必作揖。”
片刻之后,韩非反应过来,似是被天打雷劈了一般,倏地蹿腾了起来,“子房你说什么?!”
“吾之身躯,许国,也许卿。”张良微微扬起清逸的脸庞,抬眸,“韩兄觉得,这般与九儿说,可好?”
韩非呆愣在原地,看着张良良久说不出话来。
多少人念的是红莲的菡萏初红颠倒众生,念的是她的舞倾城阙之重,起如凤飞蟠宛,落则洒落一地袖罗婀娜的姿,又有几人念的是她的平安喜乐呢?
他是知晓张良真心待红莲,无关于红莲剑羽玉眉的跋扈,初醒的氤氲之息,暗藏的锦衣夜行。起于何处也并不了解,仔细想来,也无非是你就我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两小无猜之情。
他独独没有想过,张良心悦于红莲,还时日已久。他方才所说,也不过是一种嘱托,托付红莲终身罢了。
说起来红莲与张良总角之好,日后若是能够结为秦晋之好,也是水到渠成。
然而青梅竹马之间美好而又容易忽略不计的一点便是,张良照顾红莲的举止连看起来都无比自然,赏心悦目,好像本就合该如此。
正因如此,韩非陡然得知张良心思时,才如此惊异。
张良与红莲相处时日已久,明目张胆地在众人眼皮底下的时候也比比皆是。可是那么久了,竟是无一人窥破张良的心思。这也不知是该说张良掩藏得深,还是说他们大意之下全眼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