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冷静下来了,拉着张良又坐下,“子房,你且告诉我,你是何时生的情愫?我等居然曾经觉察半分。”
“第一眼起。”张良一五一十地如实回答。
这个难以启齿而又再三缄口的秘密,除了韩非,他还告诉过已经驾鹤西去的曾祖一人。
曾祖是寿终正寝的,弥留之际,张良与他祖孙二人首次推心置腹交谈。
当张良语出惊人时,曾祖用极其复杂的神情凝视着他,看着他以平淡如水的语气讲述着惊天的故事。
简直是大逆不道。
往好听里说,那是翩翩公子心慕绝代佳人,撑死让人嘲讽几句,说来还是个美谈。在说书人嘴里编排后说出来的,那也能是一个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绝美爱情故事,还能赢得茶客们的掌声。
往难听里说,觊觎当朝最受宠的公主殿下,满脑子非分之想,简直是离经叛道,死有余辜。说起来,在戒律森严、王权至上的韩国那都是能拖下去斩了,五马分尸的罪过。
曾祖心中觉得有些可笑,知孙者莫若祖,他向来知道张良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活的太久了,看到的太多了,世间百态也看透了。
这个曾孙儿如今肯把这些事情告诉他,那是因为这冰雪聪慧的曾孙知道这件事儿不会传出去。他已经是躺在棺材里,却还留着一口气的人了,他只能带着这个秘密去死。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曾孙远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狠,要聪明,有破釜沉舟的决心,还有不见天日的野心。
“你这一生丰功伟绩,恐怕到最后为的不过是一个人。”曾祖咧嘴笑了,露出缺牙的地方能看到黑洞洞的光阴似箭。
或许是太老态龙钟了,他这么一笑,这么一说,倒是像是诅咒了。但其实这句话,当真不假。
“你这一生啊,活该当初多看了那么一眼。”曾祖像是很开心,接着说下去,眼睛里闪烁着精光,“你这一眼,就用了一生。”
是,一眼万年,一眼终生。
他很是幸灾乐祸,他也是个过来人,自然知道爱情这玩意儿,这么让人心旷神怡,又痛不欲生。
他也是了然于胸,红莲的确是因为张良的轻衣绝尘之姿,挥毫泼墨之才,举手投足渗透的清逸脱俗之气而高看张良一等。
但是红莲真正喜爱的还是张良于旁人彬彬有礼却疏离漠然,只于她耳畔柔声细语的宠溺温柔。喜爱的是张良独予她一人无限度无条件,再过也仅无奈一笑而过的纵容娇惯。喜爱的是张良对她体贴入微,哪怕她皱皱眉撇撇嘴眨眨眼,都能心照不宣了解她心中所想的细节。喜爱的是她看见喜欢事物后,不经意一次闪亮眼睛,却被他收入眼底,记在心里,而后用心良苦地为她筹备小惊喜。
她喜欢的,是张良身为青梅竹马,予她明目张胆的偏爱,理直气壮而又理所当然。
可是喜欢一个人的深情,不代表喜欢一个人。
张良却是笑了,“不,那是我何其三生有幸。”
山河落在她眉眼之间,望尽了也不过是一眼。这一眼,便是一生。
他这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让曾祖看得一阵牙酸。
曾祖叹了口气,诚心诚意地说道:“若是日后当真得不到那丫头,不如忘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他喜爱红莲,但也不能让自己的曾孙苦苦挣扎,沉沦其中,无法自拔。最后……毁灭殆尽。
“可是啊,曾祖你知道吗?有一种痛,会融入骨髓,腐蚀心脉,追随人到白发齐眉,垂垂老矣。”张良嘴角漾开一丝浅淡的笑。
曾祖没有好气地哼唧两声:“那你说怎么才能不痛?啊?你说啊!”
“看她笑,看她幸福。”张良垂下头,眼睑下垂,长睫翕动。
他那时仅仅是无意间地抬眸,与红莲四目相对,从此以后再无一人入眼。
她着一身粉衫,鬓角别着朵桃花。玉面粉装,轻点桃花妆,脸色尚且有些病态的苍白,却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琥珀色的丹凤眼似是融化了漫长岁月亘古亘今,一眼望来,便是万年。
他爱的不是她色盛山河之秋,睫如蝶翅惊展,敛则灭了一众摇曳星子的眸,爱的是她眼中有他,干干净净地装着一个他。
仅此而已。
一见红莲误终身,不见红莲终身误。
曾祖无话可说,良久才悠悠荡荡地叹了口气:“张家的人,这辈子都是情种,有多情种,也有痴情种。可是啊,良儿,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可你也不能就这样省去告白。”
这话说的不假,是过来人的忠告。只是有些话,有些人,只要认定了,那便改不过来了。
“只要她幸福,我甘之如饴。”张良只是微微一笑。
这些心里话没能聊上多久,曾祖便永永远远地睡过去了,带着感慨万千,带着依依不舍,带着心满意足。这人世间还有太多好玩的,他不舍得,这人世间也有太多的人情世故,他厌倦了。
这个老顽童,走时面含笑意,显然是得知了一个秘密而欢欣鼓舞。
张良看着他闭眼,无比敬重地跪地俯身,磕了三次头,而后起身拜了三次。
红莲赶来时,也只看见了满目白绢。
张良和红莲都没有哭,也没有穿孝衣。一堆披麻戴孝的子弟门生和亲族友人之中,二人一个青衣一个红衣,青竹红莲,面带微笑,都格外耀眼。
红莲眼眶微红,脸上却是带笑的。
他们都知道,曾祖最不喜欢他们穿得一丝不苟,不苟言笑亦或是哭丧着脸的样子了。曾祖只是喜欢看他们笑而已,那种最张扬最灿烂的笑。
他走时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有些不舍得而已。只是希望下辈子,还能见到那些孩子吧。
听了张良道出是是非非,韩非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子房,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顾着阿九的。她呀,被捧在手心里,宠坏了,脾气不好,有时候不明是非,只晓得闯祸。你……多担待着点。”
“韩兄放心,良万死不辞。”张良再是一拜。
这一拜,又是沉甸甸的,稳稳当当的,仿佛拜下了承诺,拜下了一生。
有时候多看了一眼,便耽误了一生。但总能自我安慰着,跌跌撞撞地,爱了那个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