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开在春天里
是一树梨花牵住了我的脚步
伫立在春天老树干上的梨花
正襟端坐在冬天遗下的老椅子上的梨花
小孙女的眼神一样清澈
凝目爷爷的老棉袄上冬天的悼词
一树梨花别在大地的衣襟上
神情淡定,从容
在纷繁的春天里,让天空和大地稳住了心神
喧闹,姹紫嫣红都黯淡下去
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我转过身去
给你发短消息:
一树梨花立在春天里
就像你驻在我心里,不动声色
就让喧嚣成为背景音乐
让这个飞逝的春天成为底色
看见梨花,想起你
走过春天的脚步镇静多了
这一夜
这一夜,我看见了薄如蝉翼的山的影子
和映山红的爱情,在苏轼的诗意里肆意流淌
峰峦喘息的间隙
夜晚这枚桃子汁液四溅,缓缓吐出
内心的核。月亮
挂在崖壁上是一个招抚四野的词:
安静。今夜我就是一尾安静的茅叶
闭紧不能睡去的眼睛
这一切,这发生了和将要发生着的春天
这一闪而逝的时光
这恣肆的醉意
这含在夜晚的蚌壳里的珍珠……
这一夜,我羞怯如二十年前的少女
躲进多年前写给你的那首情诗
宁愿自己是那些消逝的时光
不知所踪
地图上的家乡
我用手心里的一个地址
打开了密集的山峦
大地上的我的村庄
端坐在尘世的棋盘上
右手是深深的沟壑,左手的土地有些荒芜
门前横着湍急的河流
我的村庄倚着的山峰
和你一样深情
亲爱的,我还想去看看你
把地图放大
直到看到村街上清晰的你
直到手指轻柔地滑过你的眉毛,鼻子
然后轻轻掩住你的嘴巴,亲爱的
不要把这些说出来,不要
我要查访你的出处,给那些过去的光阴
命名,搬开碍路的石子
给我们的村子标注一个新名字
然后我还要写下:你在这儿
一把新锁,上苍已将两把钥匙放在我们的掌心里
六点三十八分的火车
拨开横亘过来的大地
拨开两行绵延不绝的树木
我听见严阵以待的枕木
堆积在喉咙里的尖叫
6点38分的火车,在地平线上
亮相,静止了三秒钟
以犁铧的造型,犁开黄昏
一批驰骋的野马,拉起了
原野的马车,拉起谷穗,虫鸣,山峦,村庄
大地的细浪,这世上腾起的烟尘
裹挟着我,不可逃避的命运
让我宁愿相信,是前世的一句箴言
将我扶上高高的马背
五莲侧身,退后,我只来得及看一眼身后的落日
它收起了残损的羽毛,像一颗珠泪
滑进黑夜宽大的袖口
五莲,五莲
我看见一只萤火虫亮起找寻的灯盏
卫星地图上的爱情
我多么爱这一掠而过的尘世
爱尘世上的棋盘,城池,飞奔的大地
爱大地上的山峦,湖泊,深陷的幽谷
道路是缠过来绕过去的小绳索
河流秘密结网,一只蚕沿着叶脉
一小口一小口啃出小村落
我爱每一条小纹理,再近一些
我更爱这些打开的小缝隙
缝隙里深藏着不能面世的小细节
我还爱这个凌空的姿势
千年前我一定是反弹琵琶的飞天
收起了兰花指,磨去了小豆蔻
只在掌心点起小小的灯盏
就省却了披星戴月,车马劳顿
十二个月的遥迢找寻
省却了万重山,千条路
手指轻点,拂去厚重的云层
城池历历在目,手指轻点
就看到了那条街那栋楼那扇窗
你隐在窗后,好像来到人世
就为了跟我玩捉迷藏的小游戏
今世我是居身艾涧的女人
喝泉水,蹚溪流,熏艾叶,嚼甜涩的草根
怀揣使命
你在这儿,我就爱上这个城市
爱上中规中矩的棋局
深不可测的胡同步步为营
爱上笔直的马路,缄默的房顶,紧闭的窗户
我爱上指尖的触摸
这把神奇的比例尺
随意收缩的卫星时代
诸神匿迹,我们的距离一点点缩小
爱被不断放大,再大一些
我的心这整个尘世都放不下
凌晨五点:灯火里的五莲
凌晨五点,一定是最深的寂静叫醒了我
从十七楼的阳台上
我看见一个城池的灯火在铺展
一定是那个掌灯的人
一个隐身时空的老更夫
抖开了他的黑口袋
在小城的托盘上,一颗一颗盘点
他的家当,这些被我们随意丢弃的时光
像从久远年代投过来的回眸
心照不宣,闪现钻石的光芒
此刻,一节一节上升的楼房隐没
一段一段远去的道路消失
我这个将要远行的人
一小块下沉的尘埃
而掌灯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曙光渐现,山峦一一升起
窗子里的灯一盏盏熄灭
窗外的灯一盏盏暗淡
有多少秘密被收藏,还有多少时光
正在被这个将要到来的白天丢弃
在山里
其实已经酝酿许久
到你那去,看望不经世事的山风
还有锈蚀了悬崖的苔藓
那些默默香着的花瓣
多么想启开一个人的嘴唇
这场雨是偶然撞上的
我的冒失闯入
搅乱了一溪流水的心绪
羞涩而慌乱,不知该把
秋波闪在哪一座峰峦
渐渐的,夜的浓度泻下来
淹没我,将我覆盖
春天
走三步退两步
春天被秧歌鼓点缠住了腰肢
九曲八弯十八态,红缎软鞋
把步子迈得颠三倒四
春天还是来了
淡柳轻烟笼不住,在一场雨夹雪的错愕之间
天堂里的容颜落在城市的一瞥里
一抹新翠,两滴粉白
你的写意,你的工笔
在被你铺排得洞房一样的春天里
我匿身局外,来不及梳理
迅速老去
被沙子埋没的金子
多年以后
我才知道,是你收敛了内心的光芒
将自己隐到了凡尘里
直到那一天,走在人群里
怀揣一把今世的沙尘
我看见了你的瞳孔
却看不清隔世的迷茫
给你和你的村庄
那时,你在村北最高的坡上
休憩,风从山那边过来
爬上你的脊背
你怀抱着村子安然地呼吸
我已离家太远,已不能
确定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不能在向晚的牛哞里替疲惫的下坡人
打开虚掩的柴门
母亲走了,山栅栏之锁被泪水锈蚀
我已永远不能把它开启
把院墙上最后一块石头垒好
你走在村子中间
在自己的城堡里巡视
你破了的衣衫随风招展
我的英雄,山村的王
你是否看见了溺水者的手
在浮华的作坊里柒过熏过漂过的旗帜
漂亮,惨白
摘一段茅草放在唇边
一支无调的曲子,一个夕阳中村子的剪影
就能把我的爱情拯救
在黑夜的江南
江南,请原谅我的冒失和莽撞
请原谅这黑夜里的闯入
请原谅我这么直接这么急迫地
穿行在你温文尔雅的大地
请原谅我的审视,这是深夜
我看不见你的温情和俊美
我看不见湿润的空气里的洒脱丰盈
千次万遍的呼唤,我的梦想
只是穿过你夜空的流星
可是我听见你的呼吸了,浆声响在
远远的地平线上,三两盏灯闪烁着江南的节拍
我闻到你喘息里的奶油香味
北方女人粗糙的大手触上你细腻的双颊
江南,请原谅我的絮叨
其实,我想说的是
我想沿河而上,沿古老的运河溯水而行
一个北方男人睡在他的北方小城里
他粗重的鼻息是这世上
唯一打动我的声音
感受一粒种子
繁华落尽
我看见大地遍布的伤口
凌厉的洁白,裹着裸露的肌肤
而我们日渐臃肿,被炉火熏烤
北风里,冰层下面
一粒种子,清醒,沉静
是父亲留在冬天里
用寒冷蕴着的希望
还有那次放肆的旅程
火车带走了什么
在陌生的城市卸下所有的浪漫情怀
无论你从此离开还是即将回来
让我穿过渐暖的风
回到刻板的窗栅那边
感受一粒种子
怎样生根,发芽
冰棱花
最寒冷的枝头
一朵微笑的绽放,让大地凉透天涯
口吐珠兰,那些爱到极致恨到极致
肆意生长的青草被季节的雨雪
一遍遍淘洗
穿行于万丈红尘,一只冻僵的脚
踏上落定的尘埃
伤害来自季节的深处
却与这个季节无关
谁打磨出这凌厉的刀锋
割破坚硬的水,冬天的心脏
让天空和大地痛得发抖
谁笑纳了冰霜雪剑
却把善意的手指
割得鲜血淋漓
躲
躲开大地
躲开把持大地的道路和井
躲开方向,躲开选
躲开整篇故事一句谶语
只剩下一个俯身扑入的姿势
生命的包裹轻盈,舒展
展开翅羽,展开一片叮当的水声
收拢翅膀,点燃月亮的灯盏
躲进空空的鸟巢,那缕清风
不沾一根草屑不驻足一间巢穴
躲开蝶舞轻浮,躲开蛙鸣虚妄
眼睛和嘴巴的老于世故
躲开疼,躲开苦
躲开斜过来的大地
躲开漫卷过来的尘土
方向
那天一辆从家乡开出的车
把我挟持
我看见日落东方
朝北的房子如路人的表情
捉摸不定
小路,一条颤悠悠的绳子
村庄是不堪重负的那个结
而我已从坐北朝南的老屋
从西山东岭的故乡滑落
城市是一片被做成标本的叶子
网状叶脉被钢筋水泥定格
越长越高的楼房丛中
窗子细胞一样分裂,朝向不能选择
这个城市的方向
只是时针或者箭
空中飘过雪花的尾巴
热切地盼望一场大雪
像洁白的桌布蒙上城市丰盛的餐桌
然后选择一个确切的方向
起程
痛
痛,再痛一点
当我战栗的时候
在我身体里,那根游走的针
一定穿透了什么
我听到一根骨头被折断,一堆骨头扭曲
碎裂的声音
像一只只脆薄的杯子
落地,吐出藏匿的怨
痛,再痛一点
将我缠绕将我收紧的
是和黑夜一起降临的泪水
在手臂上蔓延的经络
这些疼痛的湖泊
如果再痛一点
就会扯起密布的刺
连同洁癖,这些根深蒂固的抑郁
就会被连根拔起
再痛一些吧
我愿意接受神祗的惩罚
愿意在时间的祭坛上,躬身接受汹涌而来的暗流
一波一波的淘洗
再痛一些,那支绷在弦上的箭
就要被轮回淹没,我只希望赎清罪孽
不再恐惧,惊惶
一滴溢出尘世眼角的泪
清澈,平静,冰清玉洁
麦苗青青
都一拃高了,这些越了冬的麦苗
还是一副懵懂的神情,春天了
她们还是最绿的草,绿得像大地上的一块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