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人群里我七岁半的女儿
走在四月天里，无所顾忌的笑声
跟着一掠而过的翅羽疯跑
真的，她们还不适应这么明快的阳光
总想掂住那些金丝线
缝补日渐荒芜的大地
缝补这个斑驳的春天
现在，离六月还早
她们还没有想到开花，咽下自怨自艾的泪滴
还没有想到向天空举起锋利的麦芒
没有经历生活的风雨
她们还不懂得包裹和收藏
麦苗青青，展开不谙世事的绿衣霓裳
就看见了稼穑，看见了从尘世的烟火中挺起的腰杆
看见了籽粒
金黄的命运生命的暗伤
注定在六月的天空下悄悄降临……
黑咖啡
作别小城，夜的门帘就掩上了
火车跌跌撞撞打通夜的隧道
俯首吮吸大地上奔涌而来的伤感
一口口啜饮黑咖啡
一点点沉进夜晚哈出的黑
车窗外，一盏孤灯泪眼婆娑
隔着被时速百公里不断延长的夜
我总是看见杯匙上跳动的眼波
看见舞台，晚宴，丰盛的餐桌
今夜小城的眉梢上
闪烁着烛火，迷醉，幸福的微澜
我只带走了身体里的空
一只空杯子，一具夜色里空荡荡的容器
哦，亲爱的
我还拿走了你的黑咖啡
那黑夜裹着的苦
那时光拖在大地上的影子沾满的灰尘
那抑郁，和微微的晕眩
黑夜的海
和黑夜，和静止，和沉默
和遥不可及的远方一起
黑夜的海，我把白色的浪花
看做你锋利的牙齿
撕碎冲天而起的一个个瞬间
此刻，纸笺一片片剥落
纸屑纷飞，沙滩这块湿润的舌头不动声色
黑夜失语，不敢吐出脚印，帆船
和内心的诗行，甚至
不敢说出喘息
真的，我看见了你吊起城门如临大敌
我听到了你喉咙里的金戈铁马
你疲惫的唇线泄漏了城墙里的厮杀
岸被黑夜省略了
城市铺开的灯盏，尘嚣，被二月的风省略了
我的海，我的爱被你坦荡着的墨蓝省略了
我还要等待，等待海浪交出楚河汉界
沙滩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告诉我：
除了一闪而逝的这些瞬间
我们还隔了多远的距离……
傍晚六点
傍晚六点，一盏一盏
山大园的灯盏在窗子的回眸里暗示
坐在桌前，铺开稿纸
一点一点，方格纸克制不住
这些漫上来的春天的袭击
右手握笔，和灯光一起流泻出来的数字从左手溜出
关机，另一组数字缠绕在手指上
关机，不动声色地拒绝
就是这样，接纳了我的叹息
傍晚六点，小树林在暗影里浮动
两只喜鹊对着第一朵芽苞冥想
纷纷扬扬的喧闹就要拉开序幕
傍晚六点，这个春天的风到此为止
谁捡起四点钟的鸟鸣
四点钟的鸟鸣，从深秋的天空落下
在山大园高高的杨树上停留
引经据典，这些相持不下的论述
关乎季节，关乎生和死，去和留，存在，变异
隐现在树叶后面的论坛
时而随天空远去，又一轮开始
一定还有手势，还有赤红的脸
还有片羽随风起舞
四点钟的鸟鸣，在秋冬的夹缝里一闪而过
思想被一阵北风吹落在地上
在六楼的窗里，倾听的姿势
让我如临深谷
菊瓣一样的鸟鸣沿石壁回旋往复
叩开一角飞檐，古寺钟声寥远
一场法事进入尾声
双手合什的人，一口长气嘘出千叶鸟羽
香火弥散，鸟鸣盛开
将一只手竖起，手指停在风的截面上
一只手平放成一只杯子
做着接住和丢弃的游戏
谁捡起一掬剔透的鸟鸣
和连绵不绝的回声
山大的窗
这些平和的眼神
高贵的气质泊在一泓深潭里
被玻璃的单眼皮平静地覆盖
更多的时候，他们大睁着眼睛
像沉下来的湖水，水波不惊
直到黑暗给它们安上水晶瞳孔
直到问题解开，故事有了结局
斯基托夫先哲们潮水一般退去
它们从沉醉里惊醒
惊飞的鸟群把阴阳怪气的符号打落在地
推开任意一扇窗子
都有灯光淌在树叶上
滋润鸟儿文质彬彬的喉咙
漫步山大园
总用一些这样的漫步
听从风的指点，一把零碎的光阴
游移在树的趾缝里
那些挺胸昂首的树，努力地伸长脖子
在喉咙里叫着树啊树啊
他们使劲地长啊长啊，簇拥着向上
用枝条的胳膊抢占制高点
把叶子的小手伸到每一扇窗前
用思想充实每一寸空间
在山大园漫步
我总遇见身穿长衫的男子
疏眉朗目，举手投足带起清风漫月
他转过身去，事物纷纷退潮
人无踪处是秋天的出口
潮水裹挟着论文的碎屑，命题的外壳
还有蝉鸣和落叶
在山大园漫步
我总在仰头向天的瞬间里迷失
回不去了，那些乡间的小路
字符行为恍惚
小树林：在这里，而不是别处
倾斜的树干被缕状阳光织着
密密匝匝，撑起头顶上的天空
枝条顽强地指向虚空
倾听，沉思
拉开脊背和天空的距离
压下来的时光，网住的沉重
是我不能承受之轻
而这时秋风徐来
一些人走过来，在石凳上坐下
来不及捡起一片落叶，隔着整整一个夏天
从秋天里找到春天的颜色
一些人离去，顺着叶脉的迷宫
无端行走在平铺直叙的季节之上
叶片纷飞，徒劳地曲着手掌
手心暗合着一枚季节的标签
山大园，小树林
像被谁一笔带过的青春年华
朗朗书声，从唇际凋零
隐匿在岁月背后
我想看得更远
我想看得更远
想看到秋天尽头，一粒棱角分明的荞麦
洁白的收藏，一片草叶翻卷的锯齿上
低下去的愿望
绵延的山峦深处，并非虚构的风景
在渐渐安静的天空下
跳动着小小的火焰，这是时间的隐喻
火焰一定连接着席卷过来的静谧
现在我想沿着一条河流，怀念消逝的雨水
在夏天的画布上，他们恣肆，任性
替狂野的那个人不顾一切地倾诉，绿意横流
泛滥的词打开了金属的喉咙
紫铜铃终于张开温润的唇
吐出内心的凉
这些平心静气的露水里
一定深藏着玄机，谁的手指按下秘密的开关
大地一夜间和缓，深沉
回去
是该回去了
我看见一阵风迟缓转身
一颗籽粒日渐清瘦
一只鸟在田野里越飞越低
还有流水，河床松松垮垮的衣袖
裹不住褪尽的荣华
我看见了那些眼神里的空，越来越大的空间
扩散成这个秋天巨大的缄默
还有爱和激情，从春天一路走来
燃烧，挥洒殆尽
真的该走了
潮汐已从秋天的画布上撤离
澎湃的乐声，缤纷的色彩
耀眼的，纷乱的，喧嚣的
她们说回去，回去吧
她们说请带走我们吧
让大地一夜间归于平静
抵达
如果火车一直走一直走
将黑夜一直拉长延伸
脚步向后细数着过往
身躯前倾节节接近来生
像梦没完没了，叙述，抒情
间或插一段前尘旧事
孤寂的人，和大地平行的一只虫子
黑夜，这杯浓得溢出来的咖啡
沿着时空的脉管奔波，倾泻
些微的暖，试图进入破译，暗示，谶语
如果火车一直走，如果
白炽灯一直逡巡在睡眠的边缘
城廓和村庄终于擎起
你眼睫眨动的一个瞬间
我触摸到你的颤抖
如果火车一直走，接下来会不会
让我比清晨更早一步抵达你
黑夜呵出的一滴露，一颗微不足道的泪水
抵达生命背面的滑落
抵达和解，终结
和另一个开始
静物
一定有什么就要发生了
田野一下子沉静下来
火焰也低下去
巨大的缄默席卷了天空和大地
风这只不自在的手，从秋天的铜镜上滑落
无处可去
被节气腾空的额头，光洁透明
不起一丝微澜
一个人，一穗谷，一些籽粒
在迷离的目光中静止
它们爱上了包裹，收藏和等待
它们心境澄澈
静静等待天空变成一个巨大的巨大的容器
将这个秋天，这些秋天的静物
一下子倒扣过来
九月中旬
今年夏天的气息就到这里为止
九月中旬，我终于有了半间自己的屋子
新邻居伍尔芙，她教我用阳光擦亮窗子
呵护波澜不惊的天空
在九月中旬的树梢上，白嘴鸭们
向着深秋抛开一张张大网
一层层打开的都被一点点收回
从人群里，从街道上，从徘徊不定的火车
义无返顾的脚步里
从火柴盒垒起的居民楼犹疑的眼睛里
从夏天铺排的这块绵延不绝的桌布上
关上门，打开一扇窗子
寂寥，落寞，九月的流水瘦下来
在中旬打一个结，仿佛那朵意味深长的微笑
绽开在英格兰冰凉的唇际
我爱，我热爱
九月的金囊里，中旬收拢翅羽
裹紧秘密，喘息，卦辞
和渐去渐远的耳语
五莲山上的乌鸦
……它们一直是五莲山上被忽略的部分
当夕阳下山，带走峰峦叠嶂，绚烂的映山红
涛声浩瀚的马尾松
带走众生捧着的光明寺，盘旋往复的台阶上
喧闹，杂乱的乐声
先是第一声鸣叫，像一阵清凉的风
吹进树林喑哑的喉咙
第二声很莽撞，壁刃上溅起三个节拍的回声
第三声是拖腔，拽着小小的阴影
引领着雾霭悄悄挪动，第四声是晚钟
缠绕着上升的香火，诵经的虔诚
一声，接一声，再跟一声
像一片一片桑叶喂养着越来越深的夜
像暗夜吐出柔韧的丝
一声一声，重叠，纠结
一条声音的绳索，被一声一声越拉越紧
最先是缕缕剑气，天竺峰终于打开
前世的锋芒
然后是扑楞楞抖动的翅膀，把自己绷紧
吐出所有的黑
巨大的哀鸣响彻空谷，翘角，飞檐
月亮湿湿地跃上崖壁
四野一片静寂，不见一只乌鸦
乌鸦早已把自己叫空了
城市后窗里的火车
女儿一声六岁半的惊叫
引领一列火车缓缓滑进后窗
滑进楼房喘息的间歇
城市舒展开的掌纹里，火车
步履流畅，让辛苦的主妇
直起腰身，让匆匆的行人
让疾驰的汽车，让小性情的红绿灯
黯然神伤，让一条街一扇窗子
虚化，回到清明的过去
汽笛消匿在平静的玻璃后面
大地的震荡连绵不绝
城市后窗里的火车，不动声色
挽着小城
在这个下午走失了
整整三十秒钟的行程
妈妈呵，女儿六岁半的叹息
拽住了小城的衣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