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开丰润的手指
阳光从指缝里泻下,静静的
阳光的碎屑洒在正在爬行的毛毛虫的背上
干净地闪烁,我干净的赤脚
踩着温热的石子,轻盈地行走
阳光给我长出夏天的翅膀
透明得看见夏天的心跳,呼吸
有个村子叫艾涧
在群山的褶和皱里,汗水一样流淌的
是一条小溪和另一条小溪,他们宿命的相遇
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像一棵树上的两个枝子
这里是一条河的源头,叫艾涧的村子
是缀在大树枝丫间一嘟噜一嘟噜的玉米
艾涧的男人是一往直前的溪水
他们强壮,健康
他们招蜂引蝶
那些母性的溪水总是不知不觉朝这里汇聚
于是,艾涧这棵大树不断萌发新的枝条
可你不是艾涧的溪水呵
命运的暗示,嵌进艾涧的某一个夏天
季节的截面上,一个男人走近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走近一个男人
成为一棵树上的两个枝子
让我们把爱情的核种在这里
小河一样从艾涧长大长高
树干一样从艾涧汲取生命的养分
艾涧是浮躁繁重的内心里腾出的
最清静圣洁的空间
盛满一世的相望
走进艾涧
仿佛上苍的食指漫不经心的暗示
土路从国道上岔开,和顺流直下的河水逆向而行
轻轻挑开群山层层叠叠的包裹
就像打开一颗饱满的裂嘴石榴
挤挤歪歪的村居是汁液丰沛的果粒
汲取季节的水分,在明净的阳光里
孕育硬实的核,不安分的孩子
在村街上跑来跑去,搅起艾涧的涟漪
蜂儿劳作的思绪被打乱了,聚在树荫里钩花的女人
扬起向日葵一样粗糙的脸盘
呵斥含在嘴里,目送我的脚步
拐下河沿,一个女人从艾涧的溪水里抽出滴水的长发
直起腰身,和河水一起向我眨着
询问的眼波
我多想握住她湿漉漉的手臂
走进艾涧绵软湿润的日子
真的,别用这样陌生的眼神打量我裙裾里的肤色
接纳我,让我坐在你们中间
那草屋里骨节粗大的男人
为我们砌好了老泥土灶,等着我
操持爱情的柴火
月亮
太阳掉下西山,艾涧的门
被上苍轻轻合上
月亮从东山爬上来了
上帝又为叫艾涧的村子打开一扇窗
月亮,一枚魔幻纽扣
把童话的外衣别在艾涧了
月亮泊在木格窗栅里轻轻地移动
轻轻地,绕过舒缓的睡眠
躲进梳齿里嘘了口气
满怀悲悯的月亮,在屋顶上敞开身体
守护疲乏的人透明的呼吸,夜太静了
贪玩的月亮,忍不住跳进溪水里弹了两声琵琶
瞅着暗影愣了会儿神
月亮乏了,黎明的喙啄破黑夜的壳
月亮从瞌睡里惊醒,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
看了一眼那盏专注地亮着的灯
只看了一眼
月亮就替上帝打开艾涧的门
悄悄地走了
来吧,跟我来吧
来吧,跟我来吧
仿佛隔着千里万里的风水,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轻而易举地穿透寻觅的行程
你的大手穿越云山雾海伸向我
我看见你一步跨上艾涧的山岩
这些山岩,这些被时光驯服的野马
光滑的背脊承载过怎样的洪水突袭,大浪淘沙
现在,它们温热,舒展
一脉细流,悬在危崖上
从山的指缝漏下
把巨石的掌心当成自己的婚床
把你的手给我,来吧
在小憩的马群里,你闪展腾挪
你引领着我,溯溪而上
我只来得及看见被流苏一样的青草镶起来的天空
幸福横空出世
将倚着你飞奔的小鹿
紧紧抱在怀里
你的味道
你的味道,就是艾涧的夏天的味道
就是风从涧中滑落
在艾草最低的叶片间徘徊的味道
不!还有西域寺庙的檀香
袅袅飘过大漠,晴空
被艾涧的雨季润透
在碎石矮墙的唇齿间还俗
成为一幅铺陈在南山的卷轴山水
一卷在山岭和村庄上空云游的经书
一串挂在手腕上的念珠
夜色漫上来,你的味道缠绕我覆盖我
你臂膀盘根错节
呼吸揉进峰峦的线条
你是艾涧最高的山峰
你的味道让我成为艾涧最幸福的女人
炊烟
把日子的细枝末叶,在黑黑的灶膛里点燃
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简单,轻轻吐出一口长气
一切就可以这么舒心,泰然
我粗糙的大手掠过锅灶
看看农妇的戏法吧,把玉米饼子还原太阳的颜色
刚刚走下晒场,在碾盘上压过在簸箕里捎过
谷子就是光屁股的小米了
在锅里还哼着稻草人乌拉拉的歌谣
豆角,茄子是沾着露水摘下的
新嫁娘一样矜持的红辣椒
渴望着三寸金莲迈下窄窄的阡陌
就让一块风里浸过雨里漂过烈日下晒过的石头
承载这顿早餐吧
自酿的米酒把艾涧的早晨熏醉了
烟囱缓缓吐出的最后一缕烟
是你自卷旱烟的味道
混迹于艾涧的炊烟大军里,悄悄和风商议
今天云游的山峦
没有说出的感激
被城市的鸿篇巨制抖落掉的两粒尘屑
不是艾涧知根知底的孩子啊
艾涧用她的宽厚,将我们揽在怀里
用她的溪水,把我们洗净
用她的青草润泽
她身体之上的庄稼和花朵,我们随意采撷
用黑夜这床不动声色的被子
温柔地掩住欲启的唇
所有我们感觉到的温情和没来得及说出的感激
都融入夜色不留痕迹
艾涧,收留了我们的炊烟啊
还有我们的坏脾气
我们轻轻地走在涧谷峰峦
不伤害一棵山棘一只虫子
我们和艾涧血脉相连
一盏灯火
一盏柔和的灯火
藏在艾涧的内心里
藏在呓语此起彼伏的黑夜里
灯下翻书,安置在马灯里的灯泡
用扎眼的现代文明照亮古老和朴素
测量夜晚的深度和厚度
时空的钟表上,叫太阳的时针藏在西山了
叫月亮的分针隐在东山了
现在,艾涧的夜空里只有星星这些秒针了
无拘无束的夜啊
随意来去却令人深深眷恋的夜啊,一盏灯火
是夜读书的人
对艾涧的诗意注释
三轮车夫
一副墨镜略去了探寻和审视的目光
车厢上,李玟无所顾忌的青春和笑声
在通往艾涧的山道上一路倾洒
——无所顾忌,我多想对你说出我的感激
因为这不动声色的鼓励
可是,你轻轻地拉上沉默的布帘子
用飞扬的尘土模糊踪迹
三轮车夫,引我们来到世外艾涧的智者呀
对于艾涧的幸福内心一片澄明
却在村头驻足,掉头
无论世内世外你只来往于路上
平淡无奇的表情里
写着缄口不语
过河
滑腻,平坦,一块饱吸阳光的鹅卵石
浮在涨水的季节河里
穿透被黑暗淹没的夜晚
贴近你暖暖的背脊
手背菟丝缠绕大树一样缠绕着你
多么想伸手拨开厚厚的天幕
摘一颗星星印证这一刻的真实
我触摸着黑暗的绵软
我感受你涉进澎湃里的坚实
真的害怕山洪退去,熹光微露
这没有脚印的河流
会不会了无踪迹?
一只虫子
一只虫子比米粒还小,走着自己的路
迎面走来一个人比山还高
对峙,比米粒还小的虫子勇敢地举起双钳
哥们,你赢了
那人举手认输,退步让路
嘴里咕哝一句:惹不起我还躲不起
其实,我知道这人是你
我还是喜欢听你一遍遍讲述
真的,我真想把我的爱说出来
你赢了,那只虫子又一次举起双钳挥舞:
我们接纳你
到你那儿去
火车,汽车,摩的,最后是双脚的丈量
一线小路在起伏的山峦上飘荡
到你那去,多不容易呀
我的手在风中摇摆
爱人,你守着这最后的家园
隔着峰峦编成的篱笆
你在木格窗棂下呆坐
把日子过成哗哗流淌的溪水
可是,到你那去
我要穿过一条条人潮涌动的大街
还有多少红灯,黄灯和车辆的洪流
还有表情复杂的目光
我还要经受住霓红灯的诱惑
路越走越细,坡越来越陡
一道道的峰峦展开粗线条的筋骨
群山打开门户,张开怀抱
一粒从城市的乐章里落荒而逃的音符
扑进你期待已久的柴扉
火车远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
你高高的个子,一根笔直的火柴
走进一字排开的火柴盒里
汽笛响起,小小的抽屉合上
我知道,我的生命我的爱情的燃点
已被火车藏起
并将被运往远方
火车远去,我们都听到了
彼此的一声叹息
我多想抓住火车的尾巴
把生命中的火柴紧紧地攥在手里
可是火车已远去
拖着这些不透口风的火柴盒子
穿过丘陵,坡地,比凭空的想象还要随意的桥涵山洞
一根火柴划过大地,从鲁东到鲁西
一把藏起了感情的犁耙
把未知事件一一梳理,有序排列
艾涧丢在身后了
火车远去,带走了艾涧心中的大树
抽走的是我一根一根的骨头啊
我散落成一把谷子,守着空空的艾涧冷冷的灶膛
等着你回来,将我点燃
花开的时候
我说的是山菊
夏天奔涌的激情,渐渐地和缓,深沉
心绪开始凝结,将田野掀起褶皱
零星的火焰点燃了树梢
崖上,岩畔,或者土地的边边角角
山菊花开了,将心事铺陈
仿佛轻轻的述说
抑或微不足道的抒情
一声叹息,轻松而无奈
我听到了山菊寂寞的歌声
缠绕着连绵的峰线
小小的喧闹,起于秋风止于秋雨
我的思念藏在那些枯萎的草丛深处
深到根茎
屋顶上的旗子
如果明天早晨我还在艾涧
我还要在屋顶上扯起我的旗子
我要让我的烟囱向着天空吐出平庸日子的底气
艾涧的柴草,在艾涧的灶里
噼噼啪啪作响
三只脚的黄泥土灶
经历了夏天最毒的太阳
那时它是一块泥坯,鲜润着身子倒扣在岩上
三只脚还是三只蓬勃的乳房
我一遍一遍涂抹着稀薄的泥浆
一遍一遍,阳光的鞭子
一遍一遍。它固执地袒露
固执地像要把夏天据为己有
当冬天到来,它温顺、安静
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胖妇人
慢慢咀嚼时光留下的炭火
它总想替我——艾涧的落草者
一个越来越木讷的农妇
说出行藏和避居艾涧的爱情
淡蓝的旗子,悬挂在艾涧的风里
忽而扶摇直上,忽而消散
空空地缠上峰峦
我只是想说:我在这里
远离你们,居身遥远的艾涧
正在老去
我的旗子
它在风里